灶台上热气蒸腾,灶膛里火焰跳动,一只瓦罐偎依着火苗,里面铫着几块排骨或是其他的食材。眯着眼看似睡着的外婆,一等灶内的火即将熄灭,总会及时地加入一把柴草、稻壳。灶口的火光在外婆的脸上跳动,时光仿佛静止,温暖的气息潜送。等到灶台上大锅里的饭煮熟,外婆便快速地用火叉把未燃尽的柴火拨到瓦罐四周,将瓦罐包裹起来,继续焐上个把时辰。这种依火慢煨的方法,让罐中的食物渐渐酥软,让时间浸出食材的本味,营养也充分溶于汤汁,鲜美异常。
煨,需要时间,也更适合老时光。我的一位叔伯,八十多岁,牙口不好,凡肉类食品他都在一只烟火熏得漆黑的铫子里煨。他最喜欢煨的,是猪皮。隔三差五,他就会去肉摊上买一些别人卖肉时割下不要的猪皮,两三元钱就能买回一堆。买回的猪皮洗尽,投入铫中,加水,放入几片生姜,再无任何调料。烧开后,就在炭炉上小火慢慢地煨,直到那一块块肉皮筷子一戳即穿。趁热,他蘸着醋和酱油调成的调料,一口小酒一块肉皮,连汤带皮,每每吃得酣畅淋漓。
曾和这位叔伯就着猪皮对酌一杯,发现煨烂的猪皮不是想象的肥腻,蘸上醋料,入口软糯,轻抿即化,实是美味。叔伯八十多岁,红光满面,肌肤光滑。叔伯说得益于炖猪皮,窃以为然。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的小小瓦罐里曾煨出过无数鲜美的时光。几块盐鸭、一把黄豆,将寡淡的日子煨出咸鲜。几颗红枣、一把花生,将平淡的日子煨出甜美。几节莲藕、一把粳米,将枯槁的节气煨出软糯。一根冬笋、几丁鸡块,将僵硬的冬天煨出春味……
最难忘的是外婆的煨牛肉。在那样一个物资贫乏的日子,牛肉是难得一遇的稀罕物。偶尔的一食,让我留下难以磨灭的香馨记忆。外婆拿回家中的牛肉是连筋带肥的那种,无法切丝炒菜,也极难烧烂。见外婆将“筋筋拽拽”的牛肉在水里洗净,切成一寸左右的丁块,又在清水中反复浸洗,挤出血水,直到浸洗的水变得清澈。这时,外婆点燃灶膛里的柴草,将锅烧热,倒入一些菜籽油,等锅中油刚起烟,即放入挤干水分的牛肉块,轻轻翻拨一会,随即压灭灶膛之火。
外婆取出那只不知何时已在灶膛里煨了半罐水的瓦罐,放入葱段、姜片、干红椒、白糖等,倒入酱油,投入翻炒过的牛肉块,盖上盖子,将瓦罐一如平常地安放在灶膛一角,开始洗锅、淘米,重新点燃灶膛,开始煮饭。
等到灶台上饭香沿着锅沿的热气弥散,灶膛里随着火光的透出,一缕牛肉特有的醇香温暖地沁入我的鼻息。
最急不可耐等待的,是微火慢煨的时辰。这也是让食材在文火的加持下,完成转化,自我升华,臻于完美的过程。老韧粗糙的牛肉在罐中“驯服”“软化”,最后酥软在香浓的汤汁中,在外婆和我的口中成为那个冬天的珍馐美馔。
多年后,每读到苏轼《猪肉颂》 中的“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一句,眼前便浮现出童年时急迫等待外婆煨好牛肉的情景。外婆那被灶膛火光映红的脸,清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