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冬季时的外婆动作幅度更小，声音也更轻，她曾告诉我那是因为冬季是安静的季节，所以必须要更小声些，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而惊扰到身边的一切。而我是个屡教不改的典型，全将此话归类为又一种秋收冬藏的告诫，毕竟外婆总喜欢用这样的例子来规劝我做事，对我容易喜形于色的性子总是说：“藏住了，藏住了，再高兴也别露脸上，你得多想着别人，你高兴不代表别人也高兴。”

外婆那代人大多如此，时代赋予了他们不显露、不表现的特征，莫说是让人不快了，便是发扬良善也都是谨小慎微的模样。好比“冬季更要小声”这件事，乍听之下似乎颇具几分风雅意味，但其初心仅是来自于最朴实真诚的好意。

那是个临近除夕的日子，二十年前的旧历年不像现在时兴在家各过各的。那时，过年是极注重热闹团圆的，围炉欢笑既为抛却旧年种种，也为迎接新年新气象。我们家因与外婆家离得近的缘故，除夕前母亲总会先派我到外婆处打个前哨，她倒并不指望我能帮上什么手，只是希望提前让独居的外婆感受到过年的温暖。毕竟，最期盼过年的从来都是孩子和老人，只不过孩子盼的是热闹，老人盼的则是子孙绕膝。

与外头红火的景象不同，外婆所居的那栋老楼和往日一样孤零零地不冒人气儿，暗沉的外墙也因久长的岁月脱落下了数块面砖。巷子里空落落的，且一整条巷里都是这样的老楼，云层压在楼上面，它们寂静地依次排列，既善于等待，也甘愿让自己独立于世外。

我充当起了搅扰安宁的源头，在楼下气运丹田，一声“外婆，我来啦”叫得震天响，想象着自己的音波已然拔地而起，状若火箭射穿那些厚实紧密的云层，使它们破个大洞将阳光释放了下来。一到三层的感应灯全部亮了，我迅速跑上去，在三楼的楼道口见到了出来迎我的外婆。她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一步又一步地奔向她，在感应灯乍然熄灭时准确地伸出手拥我入怀。

我将头蹭在她身上，大声说：“外婆我来了！”她却是空出只手来遮挡住我的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嘘，小声一点，楼下的阿婆今年又是一个人。”

可外婆的告诫已经太迟了，我的喊声连三楼的她都能够听见，何况是二楼的阿婆。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位阿婆从楼梯的缝隙间探出头来的模样。半白的长发梳拢成一个发髻盘在她不大的脑门后面，她的脸瘦削不堪，两颊有着大块黄褐色的斑印，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苍老，但能看出已是尽了最大努力将自己收拾得齐整。

“是你的外孙女来了吧，每次听到她喊我就知道你这边又要热闹了。真好，冬天她的声音也变得格外响，连我这边都变热闹了。”她说着便击掌让感应灯再次变亮，一双灰白的眼睛木刻似的嵌在眼窝中。这是一双早已失去光明的眼睛，感应灯的光映在她眼中成为两个小小的光点，她正试图汲取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后来外婆同我说那位阿婆是个极要强的人，对她这位关系极好的邻居都不肯吐露孤独。所以，她能做的唯有让我小声些、再小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