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常带我们去姨娘家,我们兴奋不已。姨娘住黄屯安定宋冲一个深邃的山坳里,两户人家,几排白墙红瓦隐藏在幽静的竹林间。房檐一端紧挨着一条公路,下头是宋冲水库,和天空一样碧蓝,雾自由飘荡,到处潮润润闪着光。金秋十月,炽热的阳光使岸旁的芦苇饱满了,竹、松、柳们的身子也粗了一圈,草木平展展地铺在水库两岸,依旧选择毛茸茸、泛绿的欢乐,液体一样清澈流动。
姨娘家靠大山,抬头看,漫天都是毛竹,浓浓淡淡,深深浅浅。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开化似的,那淡蓝是画家调不出来的色调,它令人想起浩渺高远和青穹下的一缕云霓,幽雅,还带着未曾染过尘俗的宁静,山间的小道,弯弯曲曲地甩出一条藏青弧线,宛如一串随意挂在山腰的菩萨珠。
姨娘夫妇俩一辈子生育四个孩子,两个闺女和两个儿子。姨娘年轻时长得俊秀,总是笑嘻嘻的,脸上注满慈祥和善良。姨父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身材瘦小,但精明厚道,天生只会埋头苦干,种地、开山、植树、采茶、伐木、扎扫帚、做篾器是好手,不太会说话,是个老实憨厚的农民。常有一些逃荒者流落到家门口,山里人心善,夫妻俩总是倾其所有,有时连口袋底下几升米也送出去,孩子们只能啃山芋。
姨父姨娘用的农具,木头部分,都是自己做的。有斧头、砍刀、锄头、钉耙、犁等等,在他们的眼里,是另一种相貌。每一样,都是他们真挚的好助手,这些农具,饱含了他俩的手油、汗水,这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积累,再消耗才具有的颜色、光泽和时间感,甚至,还吸收了他们的介质,偶尔受伤流出的血,以及脱落下来的皮肤组织。这些农具经历岁月光影的反复打磨,烟尘气流缭绕穿越,已经被赋予了某种灵性,有呼吸、有温度、带包浆。它们是姨父姨娘另外的身体,另外的灵魂,姨父姨娘珍惜它们,每天拿着,用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是他俩辛苦来的,也是它们给的。经过姨父姨娘的手,再加上砍刀、锯子、竹丫、竹竿、竹丝,来自山里的毛竹变身成一张张扫帚,再由大儿子的卡车,一趟又一趟地运往它该去的地方。姨父姨娘扎的扫帚选材、做工、耐久性,都被认可,畅销周边市县。扎好的扫帚堆积如山,它们不走,和我姨父姨娘相伴,他俩的苦乐,它们都知道。有时,为了完成商户订单,晚上会加班加点干到凌晨两三点,毛竹结实,光滑,发散着清香味。闻着这味道,气息不由匀称起来。
秋收是山里人最忙的时节。姨娘门前的几亩稻田,已经骄傲而自豪地挂满了累累硕果,金黄的、沉甸甸的,令人爱不释手的稻穗,看一眼,姨父姨娘心里便洋溢着丝丝缕缕的暖意。他们将收割后的稻穗捆扎,挑到场基上,再脱粒归仓。年过花甲的姨父是吃苦耐劳典型的山里人。他将一捆又一捆好几十斤重的稻穗,用绳索通过竹梯滑翔的办法,从下一块田拖拽到上一块田,再盯着脱粒机上最后一粒稻穗落下。脱完扬场入萝筐,颤悠颤悠地挑着竹筐,从细长的田埂上走过,旁边吹来的风也是甜美的。站在宋冲水库向南看望,对面山峦叠嶂,秋意阑珊,山梁是一组灰色山脊的曲线,在我的注视下,山谷在群山中逶迤前行,竹海幽深,流水潺潺,如同自然的乐章。
仲秋,宋冲到了一年一度砍山草季节。姨父带着父亲和我,天麻麻亮,脚踩露水上山,姨娘给我们带一“围腰”烀热的山芋做午饭。姨父头几天已经备好了几把磨得锋利的砍刀、镰刀,一人一根扁担、一副麻绳。我们的裤管用棉带扎紧,脚踏万层底的布鞋,头戴草帽。虽坡陡林密,蚊蝇骚扰,姨父和父亲哪顾得上这些?寂静的山谷很远就能听见镰刀的唰唰声。几个时辰,茅草、荆棘、藤条被放倒一片。姨娘傍晚上山“接”草,还带来吃的喝的。我一担只能挑两个草,姨娘首先抢过我的担子,心疼得摸着我的肩膀说,山道你挑担子会跌倒的。多年来没有再去宋冲了,山外的我们也不再作兴砍草。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不知为什么,我时常想念这个温暖而略有一些凉意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