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圩要破了!”街坊邻居聚集在屋前空地上,大声谈论着:“今晚怕是保不住了!” 外公、外婆面色沉重,在屋子里紧张地收拾东西,把他们认为贵重的物品尽力地往高处架。翌日清晨,我在睡梦中被遥遥传来的哭喊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循着声音跑向屋后门,眼前一片汪洋,果然破圩了!洪水淹没了一切,把天边拉成一条透明的水平线,水平面上远远地浮着大如拳头的猪、牛、羊,小如手指头的鸡、鸭、鹅,以及稻草堆、茅草屋顶、模糊不清的被褥。
我们并不害怕,站在屋沿最高的石阶上,辨别大水里的漂浮物。弟弟指着水中黑影倏忽一闪后泛起的涟漪,肯定地说,这是水蛇,不是黄鳝。每年夏天,我们这水乡泽国都有防汛预警,抗洪抢险。而那年特大的洪水是我们孩提时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这让我们异常兴奋。外婆整天忧心忡忡,无数次警告我们离水远一点。她焦虑不安,低声念叨:“水不能再涨了,什么时候退去啊,枇杷树要给淹死了!”这棵枇杷树是外婆的宝贝,不知道是哪一年,还是小树苗时就让外婆移栽在院子的南面,占据了后院最好的位置。我们常在院子里玩耍。雨后初晴的天,把同伴哄在树下,猛一摇树,然后转身就跑,让树叶上的雨水簌簌淋湿同伴的一头一脸。但唯独不敢摇这棵枇杷树,怕外婆一顿骂。枇杷树生长得极缓慢,树干一节节拔高,挺拔翠绿的姿态像极了少年人,英气勃勃的。但一直不挂果。我们总在树下仰头看着毛茸茸的叶面问:“外婆,什么时候结枇杷呀?”外婆就笑了,说:“也许明年吧,只要开始结果子了,就会年年结,有你们吃的!”
外婆很少笑,脸上总不自觉地现出悲苦。这和她年少时的经历有很大关系。她自幼寄人篱下,受尽委屈、责难,生活很是凄苦。那些难挨的日子刻在她骨子里,成了她生命中抹不去的悲伤底色。她宿命地想着自己是苦命的。生活中各种艰难不顺,都在她潜意识中叠加强化了这个意念。
一年又一年,外婆和我们一起在憧憬中等待。这棵从幼苗成长起来的枇杷树,树龄几乎和我们一样大,像外婆抚养大的孩子,也寄托了她内心未能言说的美好念想。这一年的端午节前,枇杷树的枝头突然结出两粒青绿色的小小圆果。在仲夏的阳光下,青绿小果日渐膨胀成金黄色大果,发出诱人的果香味时,外婆小心地摘下它们。切开,我们分而食之。酸、甜,又极鲜美。那果实的味道,在喉咙里反复回甘、萦绕。整棵树就结了这么两粒枇杷果,外婆已喜悦至极:“明年要结满树果子!”
庆幸的是洪水没有进一步泛滥,大水包围我们三天后,慢慢退去。外婆踩着沼泽一样的烂泥地去看她的枇杷树。枇杷树奄奄一息。外婆用烧好的草木灰培在树的根部,拼命地挽救。几天后,树叶飘零,树干倾斜,已完全被泡松的树根浮在土上。枇杷树还是死了。枇杷树死后几年,外婆病逝。病重期间,她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在常人眼里稀松平常的食物,一口咽不下去。她无奈地摊开双手,满眼是遗憾。我泪眼婆娑中不禁想起她亲手栽种的枇杷树,那棵只结过两粒果实的枇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