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顾名思义,旧了的东西。它在你往昔的岁月里,与你相依相伴,散发出沉香般的味道。
家里有一把楠木二胡。我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一幕:吃过晚饭,父亲搬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开始拉他那把心爱的二胡。我不懂音乐,不知道父亲的技艺如何,但我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父亲在省文艺干校受过培训,学过一段时间的二胡,后因分配到省农学院宣传部工作,拉二胡就成了父亲的业余爱好。
父亲拉得最多的曲子是《二泉映月》。父亲对我说过阿炳的故事,并以阿炳的精神激励我好好学习。一个盲人在经历了那么大的困苦和艰辛时,并没有丢失自己,也没有忘记自己前进的方向,因为他的心中有一轮清纯的月,有两潭曼妙的水,那是他情感的慰藉所在,生命的寄托所在。
年少时听《二泉映月》,感受到阿炳在黑暗世界里的哀怨倾诉,有泪的哭,无泪的泣。现在再听《二泉映月》,我听出一种要挣脱什么的感觉。仿佛看见一个人,被看不见的什么缚束着,被庞大的东西重压着,他痛苦地扭动挣扎着,仰起头来,用身体孕育着一声呻唤。
母亲去世那年,在整理旧物时,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箱子,打开,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些用不着的旧物,其中还有一顶旧的棉布蚊帐。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们全家下放,农村和城里不一样,一到夏天,成群结队的蚊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下子翻了好多倍。父亲用蚊烟熏,母亲用蒲扇赶,都无济于事。看着我们兄妹三个满身的红疙瘩,母亲一咬牙,把压在箱子底的布票拿出来,去供销社买了些蚊帐布,坐在煤油灯下连夜缝制。当崭新的蚊帐挂好,我们站在里面,看着外面的蚊子瘪着肚子四处乱撞,高兴得是又唱又蹦又跳。
如今,父母都离开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到了古稀之年。睹物思人,眼里不禁湿润起来,仿佛看见坐在院子里拉二胡的父亲,煤油灯下连夜缝制蚊帐的母亲……
我个人也有几件旧物,其中最珍贵的是抽屉里百十封发黄的退稿信。虽多次搬家,丢弃不少旧物,但这些退稿信舍不得丢弃。这其中有些杂志、报纸都已停办,就更显珍贵。比如辽宁的《当代诗歌》、吉林的《青年诗人》、广州的《黄金时代》、山东的《文朋诗友》、湖南的《文学青年》、安徽的《文化时空》等等。我曾写过一篇短文《退稿说》,我在那篇短文里写道:“在无声的退稿之中成长,在侥幸的发表概率之下磨练,最终拥有一个勤奋、扎实、敢于失败的心。”
旧物,尘斑满面,岁锈缠身,但旧物仍多情。当我们在时空隧道里与之不期而遇,得到的总是激动,甚至泪流满面。恨过爱过,骄傲过荒谬过,酸甜苦辣的记忆被时光筛滤,只留下那橙红暖色的眷恋……张爱玲在文字中欢喜提到晒旧的日子,一排排竹竿,缎面在阳光下闪耀,她穿梭其中,欣闻樟脑的气味,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辉煌家世就又回来了。
缺少记忆的日子是落寞的。老辈人常说,惜物就是惜福。旧物,代表了某个时代的印记,是余在生命里的温暖。尽管旧物已经尘斑满面,岁锈缠身,但它们存留的时光,总是以宁静的手势,抚慰着我们想念土地和亲情的心灵。我们曾经远离土地,告别伴随我们成长的老屋,去一个遥远而浮躁的地方寻找人生,苦苦挣扎在名利、虚荣、情色的喧嚣中,当所有的意义和目标开始花白以后,才明白能够还原生命的,依然还是远方的土地和田野,以及老屋里那些废弃或即将消失的旧物。
有人说:“人,都是怀旧的动物。”这话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