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吃两口的水长大的,一口是汤庄的土井,一口是椿树岗的砖井。这两口井的出生年月已不可考,连我的外公也含糊其辞。然而,这两口老井,却在我尚未进入老年之时,抱憾而终天。三年前,我回了一次故乡,土井还能看到一丝旧迹,砖井则被压在一条马路的下面。
故乡地处江淮分水岭南侧,龙穴山是分水岭的重要节点。山北的雨水,是安丰塘的主要水源,安在塘属于淮河水系;山南的雨水,汇入杭埠河,再入巢湖,不用说,那是长江水系了。汤庄与椿树镇,都在龙穴山的东南麓,依地形地貌论,算不上丘陵地带,后来从一位专家那里得知,应是坡状起伏地。此类地形,离山越近,坡度就越大,坡地经雨水冲刷,造就大小不同的扇面,扇面与扇面间,必有一条小溪,接送雨水。鸟巢似的村庄,大多安置在不同的扇面上,镇子则建在岗岭之上。村与镇,并不从小溪里取水,而是在扇面上挖塘蓄水灌溉,在小溪近旁掘井饮用。
汤庄的土井与镇上的砖井,分置于同一条小溪之旁。那是一条无名小溪,小溪流经某个村庄,就随了庄主的姓氏,比如汤庄这一段,就叫汤家小河湾,往下是蔡大洼,改称蔡家小河湾,村学里的先生,对此大发感慨:“索性叫百家小河湾得了!”
汤庄的土井,与汤家小河湾只有一堤之隔,井口开放,圆圆的,三面是水田,一面是河湾。有人说井底有泉眼,井水是地下冒出来的,我外公则认定,井水是河水渗过来的。
汤庄只有汤、梁两姓,六七户人家,总共拥有四口水塘、两方水凼,一眼井,上加小河湾,堪称丰水村。土井与河湾相隔的堤的两端,栽了两棵河柳,算是两姓的标记。井口的另三面,稀疏长了些芦荻,水面上漂荡着几片荇菜,说是水井,实为袖珍水塘。村上人习惯清早取水,因为梁家老辈人坚称,井水经过一夜,元气充沛,能御毒消灾。如此一来,清晨的井水,似乎是一种天赐的福利,乡下人厚道,两姓人隔日轮流取用,逢单,梁姓人家先挑水,梁家几户水缸满了,汤姓才开始挑水,逢双则相反。只有过年三天,不拘此俗,先到先取。我们一家,是到外公家避乱的,没有自立门户,只能依规而行。我妈不信元气之说,她专拣傍晚挑水,她说,一村人都赶在清早挑水,经过一上午,一下午,地下又冒出新的清水,此时取水,才是独占头酬。
六安1948年就解放了,那年冬,我们告别汤庄,告别外公,在镇上租了房子,父亲开了小店,母亲加工肠衣,我也从村学转入六安县大椿树岗中心小学。镇子建在一条长岗之上,岗上多椿树,故名“椿树岗”,后来把“岗”字减化掉,只叫“椿树镇”。岗在地名中退隐,但岗还在,从东到西,像长长的鲫鱼背,砖井,就在鲫鱼的尾部。镇上有一百多户人家,用水靠小河,吃水靠砖井。
古人说:凿地出水曰井。又说:井养而不穷者,叹美井德。愈汲愈生,给养于人,无有穷已者。感于井德,许多地方,即便使用了自来水,仍然完好保留下一些古井,如扬州的“宋井”、杭州的“四眼井”,聊慰我侪思古之幽情。可惜了,故乡的老井,一口只存些微旧迹,一口被压在马路的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