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阴雨,湿冷的空气贯彻全身,让人无端地不安。晚上刚下课,父亲来了通电话:“姥姥去世了。”声音远得仿佛从时间尽头传来,叫人听不真切。“什么时候的事?”我接了句,脑子是糊涂的,觉得耳边如有潮水,拍散了嘈杂的人声。“就在刚刚。”
谷雨将过,连绵的雨下了好几天,将人浸得手脚冰凉。我忍不住蹲下来蜷起身子,却又有些恍惚,与父亲说了几句葬礼事宜,好像才混混沌沌反应过来。人们常说,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一生的潮湿。如今这潮湿密密麻麻裹着我,铺天盖地落下来,从身到心都是阴冷的疼痛。又忽然想起开学临走前,欢天喜地拎着行李告别,姥姥跟到门口,嘱咐记得暑假一定要回来。那时我说什么来着?是了,我说,好,回来吃姥姥做的梅菜扣肉。恍如昨日,又觉得就在昨日。眼泪滴在镜片上,喉咙里苦涩的哽咽,我轻声说:“我现在请假回去。”
列车载着我这颗惴惴不安的心飞驰,那一瞬我恍惚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姥姥和我抢着洗碗;想起怎么找她遗落在屋子边边角角的乒乓球;想起姥姥笑着说自己总把“面面相觑”念成“面面相观”;想起姥姥不厌其烦一遍遍问我怎么用她的新手机;想起小时候她怕我吃不饱皱眉的样子……过往的画面迎面而来,又被快速甩到身后。我明白过来,或许并不是逆着人群,而是我太想逆着时间回溯,想要借这些零碎的记忆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可是这一切是这样突然,突然到我才在笔记本上写下“阳和启蛰”,下一刻便又是风雪压身,好像人生总是要上演“最是人间留不住”的离别曲,如此反复无常,才算进入人世间。
余秀华说,死亡是一枚沉重而干净的果实,我们吃下去,医治太多活着的病症。当晚我忍不住,问父亲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其本身,我们诞生、成长、衰老、死亡,意义寄存于体验这整个过程,贯穿我们的一生。父亲顿了一下,又说:“人生总是这样的,亲友会一个一个离开。有一天,你也会离开自己。”
那意味着生命本身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所有相遇的人,最后告别自己。
姥姥是知道的吧,她一定是知道的,不然怎么离开的时候这样安详,坦然又安静地面对死亡,让我在真正看到她的时候,竟然一点都没有害怕。我坐在房间门口,姥姥躺在正中央,仿佛只是睡着了,像一棵冬日的树,褪去所有春华秋实。可我明确地感知到房间划了一道生与死的界线,将我们分隔开来。空气寂静。姥姥说她总把小区里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子认成我,今后不会了,今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是她。我想我该哭的,可我没有。
火化那天家中挤满了人,层层叠叠的人们披麻戴孝,在主持的喊礼声中鞠躬叩首。最后一次起身时,眼前糊了厚厚的白影,我恍惚看见白影的尽头,有人吹灭长明灯。这一刻我才明白父亲所说的含义。
我们向死而生。
28日,天空又飘起细碎的雨丝,姥姥随着细细密密的雨水,消失于这世间,完成了一生漫长的告别。彼时将近立夏,春不许,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