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茶之国度,老百姓所谓“开门七件事”,即柴、米、油、盐、酱、醋、茶。虽然排在末尾的是茶,却是一门最有讲究、最有情趣、最有文化、最令人心醉的学问,这是其他六宗日常生活必需品所不及的。
我曾下乡插队到一个叫舒茶的茶乡。我的喝茶经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那会,茶是煮的,并非泡的;抓一把茶叶在锅底亦或水壶里,煮开了,再舀在大陶壶或瓷壶里,送到田头,供在田间劳作的人喝。盛茶水的碗,就是吃饭的碗,所以也叫吃茶。喝的人挺随便,有时手沾泥土,捧着碗就喝;有的嫌麻烦提起陶壶就倒悬着喝。喝时昂起头,直着脖子,听得见咕嘟咕嘟的喝茶声,看得见茶在脖子里运动,降起、下落。
我也一样,捧着碗一通猛灌,那叫一个痛快。后来读《红楼梦》,读到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时,方知妙玉饮茶的标准是“一杯为品,二杯既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读之汗出。饮茶如我,大约比饮牛饮骡亦有所不及了。
结束了八年的插队生活,回到城里,朋友们知道我的经历之后,都以为我很懂茶。其实不是,但我喜欢喝茶却是不假。我喝过不少地方产的茶,喝来喝去,要说我最喜欢喝的,还是舒茶产的小兰花茶。喝一口小兰花茶,满口清香无比,看着杯中那片片茶叶,就如看到我当年插队时的陈年旧事。
泡茶,我喜欢选用透明玻璃杯。透明玻璃杯,碧绿的茶叶,映衬出绿茶的清淳与优雅。轻吹一口,杯中荡起春波,感觉杯子里盛的不是茶,而是山间的春天,是大自然的精华。而透过透明的玻璃杯,我可以清晰地看到焙干紧缩的茶叶是怎样在沸水中涅槃:先是上下翻滚,旋转,沉浮,接着渐渐舒展,像花儿一样慢慢将自己打开,绽放。我的心绪,也随着杯中的茶叶,一点点打开,舒展,怒放。
工作之余,我喜欢读书码字。我一凡夫俗子读书码字,无须红袖添香,有清茶一杯即可。读书之余,偶有所感,遇则记之。那年头正逢青壮年时期,精力充沛,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就忘了时间,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午夜。这时困意上来了,一杯茶也喝得淡而寡味了,于是重新泡杯茶。看着那嫩绿的茶叶在水中悄然舒展、缠绵、沉淀,饮啜一口,香味便氤氲至周身的每个细胞,精神来了。
有人说,男人一生离不了烟酒茶。实话实说,烟,做过我的朋友;酒,也做过朋友;茶,更不用说了。记得退休那年体检,因体检报告中的一句话:“双肺多发性肺大泡,右肺少许炎症,左肺上叶近磨玻璃影。”引起了家人的担心,医生也严肃地规劝戒烟戒酒。从那时起,酒彻底戒了,烟由过去的粗烟改成细烟,每天控制在一包以内,只有茶,一直陪伴至今。
大半辈子的茶喝下来,真正品出茶之真味,是退休之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茶有苦中有甘,苦后回甘的特性。人生也是如此,历经张扬挫败欢愉悲切以及聚散离别的无常后,有所得,亦有所悟。回头看看自己六十余年走过来的路,酸甜苦辣都泡在一杯清茶之中。
茶,是一种人生,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乐趣。林语堂说:“只要有一只茶壶,中国人到哪儿都是快乐的。”老舍说:“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杨绛说:“喝茶不为解渴,只在辨味,细味那苦涩中一点回甘。”汪曾祺说:“喝茶成为了我的一种生活习惯。”我现在是有清茶一杯,便有了“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的恬淡抑或清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