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家住在六安东乡,对门是邬家染坊。邬爷爷接收乡下人送来的白坯布,用不同图案的模板,在坯布上漏蜡,蜂蜡凝固后,坯布入缸浸染,之后是漂洗、晾干、去蜡、再漂洗。作为染坊,邬家与别家有两点不同,一是邬爷爷会在青花上制造冰纹,非常好看;二是他家的后院,沿着院墙种了多丛蓼蓝。制造冰纹是技术活,我不懂,我的兴趣,只在那些长得比我还要高的蓼蓝上。
邬爷爷慈眉善眼,闲下来常给我们读《三国》与《水浒》,读累了就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一会,这当儿,是跟他交流的最佳时机。于是问起后院里的蓼蓝,幸亏那一问,让我知道蜡染使用的靛蓝,竟取自蓼蓝。邬爷爷说:提取靛蓝是另外一个行当。我种点蓼蓝,跟你大伯店里供着的关公一样,奉若神明。你看我染的布,不仅耐脏、耐晒、不褪色,而且越洗越鲜亮,这都是托蓼蓝的福。
上中学之后,开始接触古典文学,读《荀子·劝学》:“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老师解释道:“青是靛蓝的颜色,蓝是一种叫蓼蓝的草。所谓盛于蓝,是指从蓼蓝中提取的青染料,比蓼蓝更青更蓝……”青与蓝,从书本上跳到老师的口中,绕来绕去。同学们听后,多半似懂非懂,然而我心里明白,青是颜色,蓝是蓼。
蓼科植物,在六安东乡,除了邬爷爷,大概没有人特意种植。它们生长在水沟旁或低洼的湿地里,阳春三月,各种蒿蓼的嫩芽,齐刷刷从土里冒了出来,风吹日晒,茎高叶密,待到立夏一过,红色小花聚成穗状,在风中摇曳,不知哪位女孩看了,送给它们一个动听的名字:水红花。凭着花与叶的不同,我的外公就能说出它们的用处来:有的可以拿来做止血的药材,有的采下做糟曲子的原料,红烧甲鱼时,辣蓼的籽,还可以当作去腥的调味品。其中,叶子呈长椭圆形,晒干时由绿变蓝的蓼,才是蓼蓝。
我到合肥读书的次年,邬爷爷谢世,邬家染坊就此关张,夏季的一场大雨,又让邬家后院围墙坍塌,从此蓼蓝便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直至踪迹全无。毕业后被分配到陌生的县城。城西那片大湖,放干水辟为军垦农场,可耕之处种小麦,边角地就长蒿蓼。那个县城古称蓼城,在那里我心心念念盼望碰见蓼蓝,但始终未能如愿。没法子,只得把希望寄托于书本。这样,我就在《诗经·小雅·采绿》里,实现了与蓼蓝的纸上邂逅。“终朝采蓝,不盈一襜”,写诗的人没交待何以采蓝,注家替他说了。《孔疏》:“蓝可以染青,故《淮南子》云:青出于蓝。”试想,一个妇人,一个早上,采蓝不盈一襜,看来她的心思不在采摘上,“五日为期,六日不詹。”原来是丈夫行役在外,期逝未还。蓝,就这样被古人用文字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书架上还有一本《四民月令》,这本书是汉代人写的,作者在《三月》篇中说:“榆荚落,可种蓝”,又在《五月》篇中说:“是月也,可别稻及蓝。”很显然,对于蓝,周代人“采”,汉代人则开始“种”与“别”了。种,不言而喻;别者,拔也。“别稻及蓝”即育苗在先,拔而定植于后,故《齐民要术》交待:到了七月,才“刈蓝作淀”作淀,是指制作靛蓝。
当我的外孙与孙子上中学后,他们在课本上同样碰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那句话,老师同样照本宣科“青是靛蓝的颜色,蓝是一种叫蓼蓝的草。所谓盛于蓝,指从蓼蓝中提取的青染料,比蓼蓝更青……”小兄弟俩,照样似懂非懂。我一时也找不到蓼蓝植株,只好退而求其次,在百度上搜索图片,再取出从丽江带回的蜡染台布,告诉他俩:这块蜡染台布,是用靛蓝染制的,而靛蓝是从一种叫蓼蓝的草里提取的,台布上靛蓝的颜色,更胜于蓼蓝的青色。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然后异口同声地“噢——”了一声,但我不知道这“噢——”的确切含义,是了然于心呢?还是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