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旁的银杏树，年华簌簌地生存着，见证了曾祖母的春秋轮回：生于那片土地，长于那片土地，隐于那片土地，终究又归于那片土地。

曾祖母那个年代，农村人大多生活不易，农村妇女犹是如此：经济溃乏，生育又多，处理农事和照料孩子的重担沉沉地压在她们肩上。年复一年，曾祖母种下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的瓜果、喂养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狠心宰杀的家禽。她看到毛豆上的大青虫是非常害怕的，然而她看到蛇会勇敢地捕杀，取其肉为家人加餐，取其皮为孩子们做二胡，大概这就是“为母则刚”吧！为了家庭，她总是习惯于为自己做最少的打算，将自己的青春和欲望都留在了不复的年岁中。她仿佛生来就是为家庭奉献的，养育了儿女，带大了孙子，滋养着曾孙，银杏叶落了一轮又一轮，树干逐年粗壮，屋檐下的拥挤和笑语，越发蒸腾出兴盛温馨的烟火气。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生孩子都是托接生婆去家中接生。曾祖母就是自学成才的义务接生婆，她不求任何回报，遇到难产的，甚至彻夜忙碌于床前，她靠的是经验和胆识，更是一颗热忱的心，帮助数十个妇女度过生孩子的“鬼门关”。直到政府提倡新法接生，她才慢慢隐退。像一场缓慢又坚定的鲸落，沉淀出一份至深至广的、普通而不凡的人性之爱。

最小的孙子也上了学，她本该安心退居幕后，颐养天年，却仍执意为家庭耗尽余热。于是，她离开了生活数十年的老屋，只身前往经济较为发达的上海，去寻求一份薪酬尚可的工作，成为村里最早进城当“保姆”的人，那年，她六十六岁。她以农村潺潺溪流带来的淳朴和勤劳，获得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小小的住所。生活的快车进入奋斗打拼的年代，农村人纷纷进城务工，她又将自己的温柔和慈爱献给那些漂泊异乡的人，用自己小屋为更多“家乡人”提供一份可以落脚栖息的温暖。假如城市是一座孤岛，曾祖母就是鲸一般背负着多彩的生命，向着时间的尽头自愿地、竭尽全力地游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岁月最无情：再坚强、再是铁打的人，也终有难以支撑的时刻。曾祖母也终是抵不过岁月的催促，在城里过了八十岁生日，辞去最后一份工作，带着满面沟壑、满头银发，回到了那个生养她，也是她生养的地方。她又来到了那银杏树下，有时子孙相伴，有时孤身一人，只落得一身黄叶。

恍惚间，树下那人的身影渐渐缩小、远去，最后化作了一捧灰尘，就那样葬在了树下，也算是落叶归了根。我很遗憾未能陪曾祖母走完最后一程，未能赶得及参加她的葬礼。但怀着悼念的心情，我有幸听到了母亲所诉说的曾祖母的一生——平凡而勇敢。那个年轻时活力满满、中年后坚定能干、别人退休的年纪她才开始成为“打工人”的曾祖母，是我母亲的最爱，是家族中的寿星，是全村爱戴的“太奶奶”。我想那沟壑一定流淌着爱的溪流，而银发的末梢一定缀闪着奉献的光辉——我感受到了鲸落的魅力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