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磊相识充满传奇色彩，但我至今依然坚信，沉沉夜幕中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命中注定。我们相识于三十年前，在他始终平静如水的表情里，跌宕人生消失无形，我每每体味流离时光背后，他那不着一言的隐士之风散发而来的大气象，得其沾灌既久，性情里随之多了些天高云淡。

磊作为镇团委书记，很认真，话不多，身体瘦削，像个革命者。他说他刚毕业分配来这儿工作才三个月，口才不错，目光炯炯，非常渴望真理。他总是默默地做了许多事情，从善如流，努力说出自己的看法、困惑。他很谦虚，低调，像革命者一样朴素。磊身上有一股火焰，总是以青春就是一种精神动力，一种骄傲的形而上的纯洁，且飘然出世。时隔多年，我终于相信，岁月如此平白，磊是我干涸河道里的汪洋大海，寄身于梦让理想变得无比郑重。

如果将时间之中所有的身影定格在胶片上，再快速播放，如果确能如此，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何尝不是境由心生。我和磊在一起的时光，以及根源，我一直试图与之扩展，而非如一株冬天的树，叶子落尽，枝条裸在清冷的青空，失去声息。然而多数与他的联系越来越少，并非刻意，而是顺其自然。

他停薪留职，接任镇轮窑厂厂长，他不止一次让人看到空中激情四射，那驰骋疆场的天马，挣脱紧束的缰绳，扑腾着翅膀，凌空飞翔，奔向更高更强的目标。他坚信自己是一位伟大的骑士。

多少个夜晚，他点亮床头灯火，翻开笔记本，凭着记忆记录着产量、能耗、产值、净利润等。他将分级管理、联产责任制、目标考核之类的管理学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他用预售砖瓦来回笼资金，巧妙而精准地把资金投入到扩大规模和再生产中去，比如提高生产效率、节约劳动成本等，时而你觉得他有石破惊天之举，时而沉湎于失败的沮丧与打击之中，时而激动万分，神情疲惫而亢奋，他不是冒险之人，但他敢于凤凰涅槃。慧心巧思，构思谋划策略，夜晚是无声的，可响亮的攻略却常常脱口而出，磊常常在静思默想中丢失自己。机器24小时连轴转，轮窑车间从未断火。褐色砖坯一垄垄满地满垄满沟，砖坯的世界，一望无垠。磊每天精神抖擞，志得意满。

烧窑的火热像是只有夏天。这里是个欢快的劳作的地方，黑黑的煤燃起来，风呼呼地从烟囱里鼓劲地吹，许多层层叠叠的砖，它们像是要在窑里飞舞起来一般。这个沉寂已久的乡办企业，它最辉煌的黄金时代已经到来。磊终于兑现了完成目标的承诺。那一天阳光灿烂原野锦绣，磊带来了红绸缎包裹的嘉奖令，他的眼睛湿润了。

奖杯锃亮，闪着光。一尊烟囱在山谷间高高耸立着，竖立的镇轮窑厂斗大的字闪着金光。磊胸怀锦绣，口吐珠玑，他一直有浓重的英雄情结。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给这座小镇的名气带来越来越多的荣耀和功业，而一般人却看他如望星空，但他有自知之明，站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孑然于这个世界，英雄的路走得并不顺，心比天高，命运的脚却沾满泥土。

十年逝水，滔滔东流，他离开了挚爱的企业，那个打破铁轿椅的放言也成了一个美好的“传说”。一次在矾山镇参加朋友聚会，灯光迷离，人头攒动。他闲庭信步，推开门出现在我面前，看上去身子瘦弱，眼神飘然世外，看着你，又忽视你。和他交往越深，总能感知满满的元气，有君子性，且引而不发。似乎给人一种力量，精神为之爽利。

我想，这世上，总有一些人，遗世而独立。不是因为越看清这个世界而藏匿于岁月深处，无由言表。恰恰相反，它让我更加遵奉耕耘与收获的质朴关系，在官场之外，磊的气象与寄托我至今不能领略。也许是：平静的沉默。我发现他将更有勇气扼住命运的咽喉，让生活之花开到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