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没有“书名学”这门学问,但我确实接触过不少有关书名的随笔和议论,其中包括某些作者借助《序言》,对书名的说明或解释。比如鲁迅说《花边文学》“是和我同一营垒里的青年战友,换了姓名挂在暗箭上射给我的。”还有那本《而已集》,虽然没有《序》,却另有八句话的《题辞》,这八句话中,有两句是:“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我于是只有‘而已 ’而已!”我在伏虎寺读高中之时,《文学》课由一位从《人民文学》编辑部打压下来的和善的女老师执教,她对我们说:“读鲁迅的著作,千万不要忽略了《序言》《题辞》《前言》《小引》之类的文字,它有时是你打开宝库的一把钥匙,有时是引你进入堂奥的一盏明灯。”这句话,我终生受用。
当然,关于书名的寓意、出典、意趣乃至玄机,也不全由评论家揭示出来,更多的,是读者自己悟出来的。我不喜欢太直白的书名,有些书,满纸烟云,可惜书名像白开水,索然无味,它会败坏我的阅读兴趣,而有的著作,仅凭书名的奇秀夺目,就能让你执卷流连,若难遽别。
1919年,毛姆以法国印象派大师高更为原型,创作《月亮和六便士》。这是一部写人的小说,跟“月亮”“便士”并不相干,何以用作书名?对这个疑问,通常有两种回答:一种解释是,六便士是英国价值最低的银币,代表现实与卑微,而月亮则象征崇高,两者都是圆形的,都闪闪发光,但本质却完全不同。但这本书的中译者傅惟慈先生的一位好友,则另有高见,他在一封致译者的信中写道:“据毛姆说,这本小说的书名带有开玩笑的意味。有一位评论家曾说《人性的枷锁》的主人公(菲力普·嘉里)像很多青年人一样,终日仰慕月亮,却没有看到脚下的六便士银币。毛姆喜欢这个说法,就用《月亮与六便士》,作为下一本小说的书名。”这个说法的出处,尚在待查之中!
《玫瑰的名字》是一本小说,作者是有意大利文化领袖之誉的安伯托·艾柯。艾柯教授,1978年3月动笔伊始,他把小说的背景放在中世纪,并从一篇中世纪的散文里,找到了合适的题目——玫瑰的名字。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小说使艾柯之名蜚声世界,《玫瑰的名字》一面世,种种研究文章和专著,多如雨后春笋,特别是关于“玫瑰之名”的阐述和争论,几乎构成20世纪末一场书名阐述大战。
以往中国文人砚田笔耕,鲜有不在书名上下功夫的,有的逞才,有的藏拙,可谓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其中最有意思的,当推以“世态炎凉”为主旨的《金瓶梅》,这书名可谓雅俗共赏。由西门庆两妾一婢的名字,各抽取一字,构成书名的说法,最早见于袁中道《游居柿录》:“金者,即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也。”这是一望而知的,然而稍加推敲,则又深不可测——首先,为什么是这三位,而不是别的妻妾?其次,作者为什么不选用自己比较怀有敬意的吴月娘、孟玉楼的名字?还有,三人名字共有九字,可以有多种组合与排列,为什么不是潘李庞、金瓶春、莲儿梅?……选用金瓶梅这一组合,与作者的价值取向、审美偏好,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了回答这些疑问,于是各种解说纷纷出笼。
为《金瓶梅词话》作序的弄珠客说:“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此说有些道理,因为《金瓶梅》最终是以“金碎、瓶破、梅枯”为结局,但与张竹坡的评点相比,仍然失之于浅。
我亦有散文、随笔集《不争春》面世,乍一看,似有“俏也不争春”之意,其实不然。说浅白点,它仅是文本入口的标志,望深里讲,此三字,浓缩了我的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