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去东边沟是一年前的事了。初秋时节,溪涧里的水浅而凉。赤足下去,脚底被硌得生疼。远离沙石久了,彼此过于生硬。寒凉从脚下逆身而上,不禁打了个寒噤,溪涧秋水竟消受不起,东边沟的初秋有点拒人。这次有备而来,拄拐杖,穿凉拖,涉水攀石有所依。前些天下了雨,东边沟果然不同凡响。进山伊始,燥热降了一个烈度。杂木野草于路旁拓展领地,山路愈发狭窄,倒是山泉旁逸斜出,潺潺汩汩,像是有人一路相随,朗声歌唱。
过望华庵,再无山里人家了。望华庵始建于明末清初,几经摧毁又恢复。现殿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阶前石柱上刻一联,曰:“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应抄自南京燕子矶旁永济寺,虽有点意思,可惜“钟磬”刻成了“钟馨”,一字之差。院内一棵歪脖子榆树,有些年头了。树下石桌石凳,清风落座,寂寂无痕。往前走,有嬉闹声传来,一帮孩童在涧中戏水。不知从何时起,有人筑坝拦水,形成一狭长水池,孩童们套在泳圈里,在水中扑腾,花花绿绿。亦有看护大人参与其中,水过大人胸脯,对孩子们来说还是有点危险的。他们流连忘返,显然把此地当成东边沟的全部了。东边沟不过是绵绵山体一处皱褶而已。
我在一座废弃的矿山前停车,去年也是把车停在这里的。那时车刚停稳,一条狗就从低矮的门房里蹿出来,绕着我打转,急急低吼,并不靠近,有虚张之势。看厂人无所事事,携着网兜,在溪涧中捕捞小石鱼。山脚下,“构建绿色矿山”几个大字依稀可辨,极具讽刺意味,不过也东倒西歪了。
东坡说,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时过境迁,无马,赤脚走在溪边,亦能感受路无尘,心无尘。溪水是一种映照,照沙,照人,照日月。各色山石驻留在溪涧里,它们和溪水一动一静,相得益彰。其实,它们都在赶路,只不过溪流走得急,山石走得慢,当它们脱离山体,就开始了某种奔赴。速度不重要,时间也不重要。它们保持奔赴的姿势,目送那些仓促的流水。对我来说,东边沟从这里开始。我趟着没膝的溪水,抚触滚圆的山石,那些柔软的坚硬的,犹如日常生活两极,奇妙地合二为一。
东边沟往东有一条小道,翻过去可通大山。秋冬草木萧瑟,小道自然显现。盛夏草木覆盖,踪迹难觅,又惧有蛇,不敢轻易造访。怀疑东边沟与大山不过是一山两面,也未可知。时间还早,车出东边沟往左,沿大山村村道向前。一路溪水,既是指引,也是召唤。溪水从不怠慢,也不知疲倦。午后的大山村阒寂无声,似乎还停留在漫长的困盹中。
十几年前,大山尚处于开发初期,山上一座水库,山下百亩桃园梨园。一到春天,粉白之花争相斗艳,桃花泄露大山的消息,途经的溪水也珍贵起来。人们赴桃花之约,顺带打量流水。上山步道尚未修砌,胆大的沿溪涧攀巨石而上,胆小的沿一侧山道迂回前行。及至半山腰,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抬眼,一匹飞练挂在水库大坝前,运气好时,还能见到彩虹。高峡出平湖,然而人们常止步于水库。库水波澜不兴,平静深邃,游人揽照,自有一番感叹。
我曾试图攀爬水库身后的大山,但无功而返,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遥不可及。听老人说,山顶有龙王庙,有海燕洞。洞内可容人数百,战争期间,有兵士隐匿于此。不曾亲临,便犹如传说。如此看来,我的数次大山之旅总是尚待完成。这次也不例外。没走新砌的登山石阶,我跟在三个顽童身后,他们越溪涧,攀巨石,钻洞眼,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如履平地。不一会儿,就来到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上,看下面的我扶膝叉腰,气喘如牛,眼里尽是怜悯与鼓励。
尽管如此,我还是欢喜的。我欣喜于他们的引领,也欣喜于他们的野蛮生长。与他们攀谈,得知他们已上初中,家住花园,外婆家在大山。赶上暑假,他们相约来山里玩。他们把自己关在山里,一关就是半天。远离书本,他们才是少年。
途经桃园,下午的光线软淡下来。人们三三两两,在道路两侧,兜售自家桃子。以名字论,东边沟和大山是没有区分度的,可以命名这里的沟,也可以命名那里的山,大凡土生土长的名字,莫过于此,自带野性和随意,平民意味浓厚。老家门前横埠河,村里人叫它大河,以致于很多人忘了它的真名。古人命名多直接、多象形,或随手一指,或随口一说,方位、大小、姓氏皆可入名,不过是为了指代。在乡野,人们活动范围小,皆明白其所指。不像今天,人名地名皆有所寓,反倒弄巧成拙,不伦不类。
去东边沟和大山很难说是一时之兴,多年前,我努力摆脱乡野。年岁渐长,乡野又成了精神原乡。此地和彼地的界限逐渐模糊,无论怎样奔赴,到头来也不过是完成一次原地转身。这没有什么不好,身边的异地和远处的异地倘能唤醒身体里的陌生,便是远方。有时,我厌倦自己,厌倦乏善可陈。东边沟的水可以刷新我。我捡了一块石头带回来,把它与另一块山石放在一起,每日用水滋养。水中之石,被水塑形,发出另类的光泽。它们一块来自东边沟,一块来自徽杭古道。在徽杭古道,我把自己丢掉。在东边沟,我捡回自己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