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算个读书人,这么说,不仅因为他是文革前重点大学毕业,还因为,他跟我母亲结合时,提溜着一麻袋书。
书带来了,却没地方摆。七十年代初期,大家普遍不富裕。父母又都没有长辈接济,全靠自己起家,自然没有条件置办书柜。父亲于是寻摸了一堆长短宽窄不一的木板条,敲敲打打做了一个书柜。木板条拼接得不齐整,也不端正,书立在上面,高低错落,东倒西歪。这个简陋的矮家伙成了我们家一道特别的风景,来个客人就会问,干嘛把书摆在鞋柜上?
但这不妨碍父亲看书。得了空闲,他便抽出书来,拉过木竹椅坐下,饶有兴味地读。在我有了自己的“书”后,就跟父亲抢占起书柜。书柜低处的几层,被我的连环画霸占后,父亲不得已将这几层的书垒到了上层。书柜头重脚轻,斜得更厉害,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垮掉。
父亲开始在母亲跟前念叨想做一个书柜,一人多高,带玻璃门的那种。念叨得多了,母亲就会叹气。从我记事起,外婆跟着我们生活,没到月底,家里就会周转不开,在外借上一点。下月初领了工资,先把借的钱还掉。快到月底,又不够了,只好再借。周而复始,日子要靠“借”才过得下去。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这么描述。父亲肩负着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是读书缓解了压力,给了父亲力量,让他看起来风轻云淡。父亲的内心对书柜是渴望的,却成了奢望,他应该是沮丧和不甘的。
心有所念,终有回响。在我小学快毕业时,父亲梦想中的书柜终于立在了墙角,显得高大时尚。一人多高,好几层,外拉门,但是没玻璃。父亲将一块塑料皮割成四块,裁剪整齐贴在门框上,当做玻璃,虽然美中不足,但是父亲很满足。我也用一个纸壳箱收藏起那些连环画,开始窥探起父亲的书来。
父亲的书大致分为专业书籍和文学著作两类。化工专业的书我没什么兴趣,小说大部头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踮起脚,一本又一本地将它们抽出来,再塞回去。如此,我的少年时光总算有了读书的记忆。
窗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我依偎着温暖的火盆,《水浒传》读得痛快淋漓。人说,“少不读水浒”,我至今都不以为然,因为成年的我既没有匪气,也没有豪气。不过倒是有几分躁气,不知这是不是拜水浒所赐?读完水浒读三国,读完三国读西游,唯独没有耐性读红楼,至今都是一件憾事。
有一次,我发现父亲反复翻看着一本小说,还认真写着读书笔记,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初中毕业的暑假,我目不转睛读完了它,顿时感觉书柜里的其它书都黯然失色。《第二次握手》让我激动难抑,心潮久久难平。我急不可耐地追问父亲,苏冠兰与丁洁琼的结局为什么是握手?父亲沉思良久后说,长大了,你才能懂。我忽然觉得父亲像苏冠兰,而母亲不是丁洁琼,甚至也不是叶玉菡。
成年后,我喜欢上了文字,每每拿给父亲看,父亲总说,“还是书读得不够,缺少些静气。”我俯首听训,自知心浮气躁,读书不得要义,笔下缺少积淀。
前几年,我遭受了一些变故,内心的沉郁和激愤促使我静下心来读书。读书的目的也与往日有别,丢了功利,重在修心。日久坚持,渐觉澄澈涌动,眼清心亮,落笔也少了磕绊。
父亲老了,读书看报不再轻松自如,书柜也落灰沾尘。而我,还会时常打开柜门,随意抽出一本,嗅一嗅夹杂着霉菌气味的书香,成了一种癖好。在我看来,眼前这一排排书的气息里,埋藏着温暖和感动,这是我的人生中不可失去的前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