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雨雪霏霏,长江以北的菜地、菜园里的蔬菜,琼枝玉叶,顿成枯枿。以往节令一到,北方的大白菜便乖乖地躲进地窖;腊菜亦徒有其名,腊月没到,早早就躺在腌菜坛里睡大觉;有一种蔬菜号称雪里蕻,却是见雪跑得比谁都快。唯有江淮间的黄心乌,非但不畏严寒,还特意把自己打扮成一朵里黄外绿的鲜花,悠然自得地开在雪野里,不为装点江山,单是让千家万户的餐桌不失风采。1948那年我七岁,岁末“三九”天有一场雪,到镇上赶集买菜的人,寥寥无几,母亲叫我陪大妈去自家菜园挑菜。大妈是小脚,平常行走,亦如风吹杨柳,在雪地走动显系勉为其难,但有我搀扶,大妈还是很开心。我用手把浮雪扒开,大妈不一会就铲了一篮子黄心乌,还顺便拔了一大把小葱与大蒜。中午大伯留吃饭,饭桌上一盘乌菜烧豆腐,一盆蹄膀汤熬乌菜,显然,黄心乌当仁不让地成了这一餐的主角。菜没上齐,大伯先递过来一张毛边纸,上面用抄经体小楷录了一首诗:
拨雪挑来踏地菘,
味如蜜藕更肥醲。
朱门肉食无风味,
只作寻常菜把供。
正文下面另有两行小字:范石湖《四时田园杂兴》之一
菘:白菜;醲:味道醇厚
我接过那张毛边纸,浏览一遍,心想大伯这是要考考我了,便谦恭地等着大伯开口。大伯问:懂吧?我点点头。大伯说:踏地菘就是黄心乌。哎呀,一千年前范成大就知道今天有场雪,也知道今天有人到菜园挑乌菜,此诗或许他老大人为我们事先写好的吧。好了,趁热先吃菜再上饭,让那个“醲”字,从纸上走进我们的嘴上吧。说实话,那天那一桌菜的味道,当然没得说的,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心下里反而觉得,是诗的味道不寻常。自此晓得:每年冬天的当家蔬菜黄心乌,竟然还有个古香古色的名字:踏地菘。从大伯家回去后,赶紧告诉母亲,她却波澜不惊地说:六安城里人喊它乌塌菜,乡下人都叫它黄心乌。黄心乌的菜梗子短,长不高,像是塌在地上,这个“塌”字,实在,而那位诗人的“踏”字,是什么意思?让人踏上一脚,才长不高的么!
没想到不识字的母亲,对也会咬文嚼字!作为家庭主妇,母亲的生活几乎与诗绝缘,却对此诗有这样的别解,真的让我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再往后,读了些《植物学》之类的书,才知道黄心乌为白菜的一个变种,属十字花科芸苔属。植物在变种过程中,往往会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属性。若与其原种白菜作比较,其一,黄心乌粗纤维少,含糖量高,口感佳;其二,耐寒力强,白茫茫大地,万物萧索,却因了如花似玉的黄心乌的存在,为单调的雪景平添一道风景线。好看,好吃,从踏地菘到黄心乌,一以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