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是许多城市的行道树。高大的树干,茂密的树枝,阔大的树叶。夏日里,巨大树冠给地面遮出大片阴凉。合肥市芜湖路上梧桐树,是老城区特色景观之一。那些梧桐,树龄都在五十年之上,树干盈抱。东西走向的芜湖路,南北两边种的都是梧桐树。在城市园艺师精准引导下,道路两旁梧桐树缓慢朝上发展,各自向道路中央伸出粗壮手臂。斜伸的手臂越伸越长,南北两边梧桐树枝终在空中握手,街道上方仿佛罩一个巨型绿色天棚,炎夏天挡住头顶白花花烈日,芜湖路水墨氤氲,清凉怡人。
美观又阴凉,让人喜爱梧桐树。梧桐树也让市民烦恼。春天里,梧桐树开花时节,总有许许多多咖啡色绒毛漫天飞舞,往人鼻孔眼睛里钻,把人呛得鼻涕直流,睁不开眼。直到花期结束,梧桐树枝头挂满小灯笼,纷飞四窜的绒毛才偃旗息鼓,销声匿迹。可能正因这点,许多城市忍痛割爱,砍了不少有年头的梧桐树,新栽树种不再选梧桐树。
说到这里,忽想起,芜湖路上繁茂又有沧桑感的老梧桐,还是别处同样绒毛纷飞让人愁的年轻梧桐树,它们名字前都该加个定语,明确那是法国梧桐,一种多见的外来物种。《诗经》里“梧桐生矣”,肯定不是此物。《诗经》时代,这外来物种还不知在哪呢。《诗经》里的梧桐,或说古人心目中能引来金凤凰的梧桐树,究竟是怎样一种树呢?书上注解,“梧桐生矣”指“中国梧桐”,也叫“青桐”。说中国梧桐,我没具体印象,只是相信那种让凤凰栖息的梧桐树必定是中国梧桐树。至于青桐,我有印象。家乡大别山东麓,山上树种繁多,有青桐树。乡人靠山吃山,生活中用的许多东西来自山上。与青桐有关的东西,我知道两样。
一样是青桐树皮。像麻一样,有坚韧的长纤维,能搓绳子。山里人家用的绳子不是麻绳子,就是青桐皮绳子。另一样是青桐树叶子。它有很阔大的叶子,比巴掌还大,差不多有蒲扇那么大。碧绿的叶面很光滑,没有绒毛,干净光洁。叶体厚实,很坚韧,不易撕烂。而且,气味又好闻,有一股淡淡草叶香。正因这种叶子有诸多优点,乡人便将它派上用场,让它为人服务。乡人对它可信任了,让它直接辅佐人食物制作,因而它能接近人重要器官——嘴巴。
家乡主食是米饭,面食吃得少,因而稀罕。每年端午节,恰好新麦上市,家家户户都会认认真真地吃一次面食。乡人做面食手艺确实不敢恭维,比起北方人来差得远,包饺子、做包子少数人会,多数人勉强蒸蒸馒头。可能担心蒸出来的馒头不像馒头,模样儿丑,让人笑话,乡人干脆不叫它馒头,叫小麦粑粑。
乡里人家做小麦粑粑多在饭锅里蒸熟,放在饭头上蒸。为避免小麦粑粑粘饭粒,乡人就得想办法。有人家在饭头铺几片南瓜叶,将做好的面团坐在南瓜叶上,蒸熟的南瓜叶还能当菜吃。这种做法并不尽如人意,南瓜叶高温下易烂,坐在被蒸烂的南瓜叶上小麦粑粑多少会粘上饭粒,看上去不清爽。有人用一种阔大的树叶,我家当年便这样。我不知道那叶子来自何种树,只知那叶子叫粑叶。用它铺在饭头上,开锅时饭是饭,粑是粑,叶是叶,清清爽爽,互不黏连。且满锅清香气,粑粑和米饭里都有一股来自山野绿色草木清香味。
我家用的粑叶,都是大姑于端午节前送来。大姑家住十里外大山里,山上有粑叶树。有年正月,去大姑家拜年,在门前路边看到一棵奇树。光秃秃树干又细又长又直,足有两丈高,下边没枝丫,到树梢才分出几个小丫杈。树干颜色也与众不同,别的树干多褐色或灰色,它却是青色,青得逼人眼睛。好奇的少年问大姑,说是粑叶树。你过几个月再来,树叶长出来,大姑摘粑叶蒸粑粑给你吃。我又指着树干问,这树咋这么青呀?大姑说,这树啊它本来姓青,青色树皮可是有用的,能搓绳子,还能化浆造纸,这皮叫青桐皮。
读《诗经》,遇“梧桐”,我才知梧桐原是青桐,而青桐才是真正的梧桐。合肥芜湖路上那些好看的法国梧桐,其实不是梧桐,它叫悬铃木。有点像梧桐,人们才叫它法国梧桐。凤凰栖梧桐,栖的可不是法国梧桐,栖的是青桐,也叫中国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