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往事
祖母等秋 
郑州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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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往事

■ 安徽合肥 苏天真
 

二十世纪末,定像是刚从泥土里早出来的草芽,稚嫩无比,一点点风寒,也无异于感冒。现在看来,这种弱不禁风不过是一生中最早的一朵浪花,对于曹河那片土地的怀念与感喟,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与期待,恰好,他与我又一次相遇了。那个时候,我像一只贪婪的水牛肚子,不断地向大人询问一切自己无法破解的好奇。定,一身白大褂,整天造弄瓶瓶罐罐,针呀刀呀钳子什么的,要么,出门好几天,回来满院子都是各种花花草草,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并且,我能感觉到它的潮湿、缓慢,甚至有一点倦怠和色情。更有一种自始至终的斑驳和锈蚀感,让人向往。

其实我对定的把式并无多少兴趣,据说,定是拜邻村名医袁和清悟思践学才成就了他的医术。我感兴趣的是他到底读了多少书,满口的之乎者也;感兴趣的是他开出的处方就能手到病除,妙手回春;感兴趣的是他是如何驯服那个清纯靓丽的女孩。我尽情地发挥着自己幼稚的想象,定就如门前的失曹河水一样,看得清却摸不透深浅 ,像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死茧。定自幼身体羸弱,哮喘也是年少落下的。谁也看不出来,定其实是个内敛且胆小的人。哮喘姿意妄为在他身上流动、淤塞、强烈的咳嗽,连接的是大口大口的喘气,仿佛一头怪兽,在撕拽着定青涩的身体。

成长像是流水线。我记事时定已是个驼背医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对定最好的全释。他咳嗽时眼睛像两盏凸显的灯泡,喘的粗气如发动机的喷口,整个人似面条在不停地颤抖,如今定已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淡出,也许只有轻盈的战栗来怀念那些被扯碎了的记忆,居然在时光的隧道里永远丢失。

土坯茅草的脆弱使得“茅屋为秋风所破”,于是,一场稍大的暴雨,必然让“床头屋漏”“雨脚如麻”,淋湿的土墙一块块落在病床上、药柜上、甚至头顶上。空气中弥漫着湿漉的霉烂味,让本已喘不过气的定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我是刽子手,我杀了这孩子。我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一种不可通透的池塘,积水倏然而至,让平静的生活陷入巨大的波澜和痛苦的深渊。孩子为何突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看着幼小的生命像落水的甲壳虫一样挣扎,定却无能为力。那一刻,世界在混沌的雨雾里仅容下自己的灵魂在急速喘息,孤独的身体裸露强光下,无助而煎熬。雨后的太阳斜斜地射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街巷随处可见折断和倒伏的树木,被掀掉屋顶的土坯房,坍塌的土屋。寂静的村庄显得那么陌生,根本看不到生活尽头的希望。远去的天边,那种刺目的、惨白的、无法辨明的青空终于在阳光下明亮起来,这毕竟是生命的存在现象,定决不会只是绝望的野草。

退回20世纪八十年代,我住乡下,曾和定有N次交接。一日,头痛脑热找定问诊。我壮着胆走近诊所,那墙,土坯抹平粉白。那顶,稻草捋直夯实。一间茅屋,景致别有远古。心想:定是十里八乡的名医,名气大,脾气大,经常板着阴森森的脸,一副铁骨傲苍穹的作派。当定那格式化的驼背、哮喘导致支气管收缩和痉挛产生的哮鸣音似鸟叫或是哨笛出现在我面前,他笑容可掬,轻身细语,话语中常表达出坚定的意志和仁爱之心。我惊喜,我惭愧,他的语速和行为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我回答定的提问,亦如警察与小偷,我低头,不时用余光一瞥,满眼尽是阳光明媚。我如何回答,才适合当时的心境,也能掩饰我的寡陋?

转年元月,噩耗传来,定已位列前贤。想着他的一些往事,一次又一次在岁月的记忆中穿行,默默追寻老先生沉甸甸的心迹。似乎真是那么回事。村诊所,是定留在村子里的脐带,连着筋脉。那诊所,时时刻刻,角角落落,都是定的气息。我特别记得,那年初,定收了个女学徒,姑娘二十出头,长得端庄大方,农家孩子纯情善良的色彩和线条都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村民们啧啧赞叹,吃矾水长大的还有这等标致的姑娘。人说,女儿的青春如花,美貌如花,命运也如花。高中毕业,算是本地的土秀才。她那喷射着饥火的饕餮目光,让村民们起了疑心,她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解释道,我别无他意,是来学习的。刚开始几年,她整个心思都放在学医上,大清早,迷迷糊糊间,就听到她咔嚓咔嚓声,清脆、紧凑、结实,一声连着一声。姑娘正在聚精会神地轧药材,那股精气神透着清秀、素雅和淡淡的文化味。那些日子姑娘不离师傅左右,出诊时背起药箱,提着师傅的专用水壶走在前面。不论酷暑炎夏,还是三九寒冬,前前后后操持着,从不懈怠。人黑瘦了许多,也显得老了几分。直到自己融入实践中,化作一朵随风绽开的鲜花。此时的定打心眼里喜欢这姑娘,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情窦初开的他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隐约显现淡淡的忧愁。一年前,村支书拍拍定的肩膀,请你牢记我的嘱托:我把一棵好苗交给你,好好培养,别动歪点子。想娶回家做老婆,我可饶不了你……

牢记归牢记,定并未死心,一年后,他还是加快了追求幸福的步伐。我们在此切莫忌浅薄,更非亵渎,那个聪明的脑袋里,并非只是泛泛的红尘俗念;应该还有划亮圣母玛利亚慈爱的那道闪电。

毋庸置疑,抛开村医这一元素,定只是个最单纯、磊落的人,若干年后,在故乡的坊间流传下来的,也许是拙朴和抽象的,变形和夸张的故事,这一点不让人惊讶,它们穿越代际时空。流水长逝,谁的人生不就是一次奢侈的旅行?没有回程。那些石碑上的文字,值得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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