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新生的苇丛中偶尔听到几声蛙鸣,遽然想起贾平凹的《蛙》,想起故乡那一片原生的乡土,陡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乡愁。
蛙一叫,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春天也就老了。转眼又过了立夏,《逸周书·时讯解》上说:“立夏之日,蝼蝈鸣。又五日,蚯蚓出。又五日,王瓜生。”这里的蝼蝈鸣,当然就是蛙叫。
老家多山,高的矮的,层层叠叠。山多,自然水多,水库,塘坝,白亮亮的水田,等着插秧,等着一年中最忙碌的农事;水多,自然蛙也多,这是自然规律。
其实,未到谷雨,蛙就从泥土中醒来。那时紫云英开得火热,弯弯曲曲的梯田,一层层推进,像一片紫色的云霞。薄雾笼罩的田野,只听见“啪”一声鞭响,父亲的犁下土了,“哗哗”的水声,斑鸠的叫声,“呱呱”的蛙鸣,在清晨的山坳中此起彼伏。
犁过的水田,紫云英沤出一股腐熟的味道。而这样的时节,浮游生物、蚯蚓、水蛭、蝌蚪都陆续出土了,天气晴好的时候,水面上这一块、那一块漂浮着乌麻麻的像精子一样游动的黑蝌蚪,孩子们总喜欢捞在手上玩,但这东西滑溜溜的,容易从指缝中溜走。小蝌蚪褪去尾巴,一只蛙就诞生了。老家的蛙主要是青蛙,个头不大;也有土蛙,土褐色的;还有个头较大的田鸡;癞蛤蟆也是蛙的一种,那东西背部疙疙瘩瘩的,相貌丑陋,还能从尾部喷出一泡尿,据说那尿溅到人的腿上、身上,就长出一疙瘩一疙瘩的肉瘤,有胆大的,就用小刀剜去,也不怕疼,我一直怕,总是躲得远远的,但癞蛤蟆皮肤中白色的浆汁据说是一味药,的确有药贩子走村串户专门收购。
在乡民们眼里,蛙是好东西,抓几只小青蛙喂鸭,鸭子长得肥肥胖胖的,会下蛋,一篮子青幽幽的鸭蛋,换一点盐巴酱醋,还能腌成咸鸭蛋,用红壤土腌制的咸鸭蛋,酱红色,油汪汪的,香着呢。至于田鸡,个头大,半斤四两,抓着了,炖汤,油珠子飘在瓦罐上,香喷喷的,是一道难得的美味。不过,多数是拎到街市上卖了,一只五块钱,价钱贵着呢!
抓的、逮的多了,蛙声渐渐稀落了,包括蛇、鸟,一些有益生物,生态环境遭到不同程度的糟蹋,政府加大了禁捕令,“呱呱、呱呱”的蛙声又一天天多起来,这是好事情,父亲说,我看见他一直皱着的眉头,忽然舒展了。
印象中,父亲总是凶巴巴的。父亲从不许我逮蛙,他说,蛙是好东西,专吃虫子,是庄稼的保护神。我确信父亲的话是圭臬,从不抓蛙。蛙从出土后,飞土逐宍,池塘、水田、沟渠、田野,蹦过来跳过去。在田埂上疾步而行,冷不丁一只蛙就从胯下蹦到水田中,溅起一片水花。蛙声往往伴着季节推进,从春耕播种,到水稻拔节,再到扬花抽穗,蛙声一波高过一波,白天叫,晚上也叫,村前叫,村后也叫,叫得骚人墨客坐不住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叫得乡民们眉开眼笑,磨刀霍霍,准备开镰了。
而乡民们内心的幸福感也是从蛙声中传递而来。
蛙声叫得响的时候,鹭鸟在村后的青冈林中翩翩飞翔,白鹭、灰鹭、牛背鹭、鹭鸶,密密麻麻,“呱嗤,呱嗤,呱呱嗤”的叫声,把一座林子弄得热闹非凡;甚至,有胆大的鹭鸟,在牛背上安然地啄食虫卵和虱子。
蛙声叫得猛的时候,也是田野最热闹的时候,蛙声、蝈蝈、啄木鸟、布谷、斑鸠,一股脑的,昼夜不休,宛若大自然的天籁。
蛙声叫得稀的时候,夏天只剩一截尾巴,秋老虎赤膊上阵,汹涌的蝉声形成一条生命的河流。
蛙是乡村的鼓手,踩着夏天的节拍,田野拉开丰收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