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说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泪;说世像百态,诉自己的心思。
这一描述是要建立小说的两个价值目标,一是被书写的故事打动,最起码是受到触动;二是小说表面上是写人世间的变幻莫测与世态炎凉,实质上是在借书写表达自己对世界、对人生、对情感的态度和立场,这是作家的站位,或叫做思想深度。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敏感和脆弱,时晓小说一起步,直逼人性的纵深地带,直接深入情感的隐秘角落,她以忐忑不安的想象和体验,演绎出现代都市情感的动荡、悬空和虚拟性,并指向一个与时代焦虑构成逻辑关系的关键词:不安全感。
这种不安全感,源自于眼花缭乱的物质世界对传统的或古典主义情感的挑衅和瓦解,都市的灯光是绚丽的,绚丽而破碎;都市的马路是热闹的,热闹至冷漠,在这两极中间,唯有小说能够平衡与缝补现实的深度撕裂。《来去之间》是一个情感悲剧故事,乡下妻子对上海打工的丈夫万庭的怀疑和不安,完全是一个误会,因为房间里出现了一条无法解释清楚的女性蕾丝内裤。在妻子持续不断的质疑下,精神恍惚的万庭工地上触电死于非命。这个故事的背后,不是妻子对丈夫的不放心,而是乡村对城市的不信任,城市化进程中,城市掠夺了乡村廉价的劳动力,城市还掠夺了农业社会里的乡村情感。时晓以这一极端化的故事设计,揭示出乡村道德危机与城市诱惑共同制造的人性灾难。小说中两口子的误会是虚构,现实中的故事可能就是事实,时晓出于善良的愿望,将残酷虚拟化,将悲剧人性化。
情感世界其实是没有逻辑的,也是没有清晰界限的,《来去之间》之后,时晓小说中的人物就不像万庭那样清晰了,主人公更趋于福斯特《小说面面观》中“圆形人物”,其“复调性”拓宽了小说的语义空间,也呈现出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风筝误》中徐丽在对丈夫出轨的怀疑和想象中,自己与一个精神寄托者产生了暧昧与依赖的情愫,她在焦虑和不安中,自己率先精神出轨。小说写出了自我纠结与情感挣扎的矛盾性和尖锐性,生活的全方位敞开,为形形色色的出轨提供了形形色色的可能,这种人性的焦虑与不安还出现在《流光飞舞》中的阔太太云裳的身上,有钱的男人首先被有罪推定为不可靠和出轨,所以,备受冷落的云裳在怀疑丈夫出轨后,自己坚定不移地出轨了,最终离婚。小说通过施施一家世俗生活的描写与反衬,表达出作者在对金钱世界失去信任后,对回归世俗化,回归日常化生活的深切期待与向往,日常和琐碎的生活,是有烟火气的生活,是贴近人性、合乎人伦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不可直视的,一是阳光,另一个就是人性。人性是善和恶、真与假、虚与实的复合体,中国文化中认定“人之初,性本善”,而西方基督教文化中推定人性恶,即“原罪”。文学在面对人性时,不是简单裁决,或判决,文学的魅力在于揭示出人性在“善与恶”之间的迷惘、徘徊、挣扎和无奈。《对不起,我爱你》,两个大龄青年,精神相通,生活相克,相互猜忌,互不信任,小艾怀疑于凡跟女实习生暧昧不清,于凡怀疑小艾跟其他男人暗度陈仓,两个彼此欣赏的人,就是没法彼此信任,于凡在机场公然让小艾难堪后,两人分手了。于凡要跟小艾复合,小艾不答应,于凡半年后给小艾打了一个非常惊艳、也非常震撼的电话:“我结婚了,但我爱你。”这个小说好就好在“两个好人在一起过不上好日子,两个相爱的人成就不了一桩婚姻”。人生的无奈,人心的诡异,人性的复杂,人格的撕裂在一部小说中准确而丰富地展示了出来。小说背后,是在遍地的诱惑与陷阱中,没有一个人拥有坚定的自信和足够的安全。《误会》中妻子回归家庭后,自我评价降低,丈夫有意无意地将妻子贬值,一起旅行,变成了一起疲劳、一起厌倦、一起对峙、一起吵架,误会后面是生活对精神的挤压,挤压对人性的异化。《鸳鸯袍》中一对男女陈强和吴梅,感情都受过伤,同居却不同心,彼此都心存芥蒂,吴梅被陈强骂为乡下人,出走又被追索戒指,男人陈强中风后要跟乡下女人吴梅拿证、结婚、赠房,还说辱骂是考验吴梅对自己的爱情,拿证前男人死了,女人吴梅什么都没得到,只得到男人留下的一封忏悔信。忏悔也许是假的,但人性在利益面前的自私、狭隘、无奈和受伤肯定是真的。
《不诉离殇》写的是一个“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的故事,“我”和春生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交往,缺少心灵默契,缺少精神共鸣,男生爱得卑微,爱的猥琐,他用讨好和献媚来兑换爱情,这本来就是男人的一个标准的负面形象,甚至是反面形象,“我”对春生不是爱,而是被感动和心存感激,在没有爱的前提下,我才计较他的外表包括护发素和头油,“他的棉毛裤和牛仔裤的腿显得异常粗壮”。这是一部成长小说,写出了人生的被动和情感的觉醒,其中人物和细节把握丝丝入扣,准确到位,阅读的代入感极强。《撤回》也是一篇意味深长的小说,安可在理智与情感、道德与欲望之间挣扎,律师姜平假离婚不复婚,致使妻子要跳楼,安可理解了一个“能把爱情变成亲情”的高手后,终于“撤回”。情感挣扎之下是人性的沦陷与复活。
时晓的小说可以归为“都市情感小说”,她的都市情感小说不是后现代性写作,而是现代主义写作,她的小说不是为了推销都市情感故事,而是探索现代都市情感与现代都市伦理的走向,探索人性在巨大的物质世界里所遭遇的挤压、挣扎和受伤,“不安全感”是时晓都市情感小说最典型的表情。黄浦江边看到的流光溢彩,在小说的视野里一派破碎。
时晓小说叙事精确,细节表现力强,情节构思的戏剧化意志突出,尤其是语言感觉在被内心体验过滤之后,在想象与意象之间,呈现丰富的张力。《来去之间》这部小说集昭示着时晓小说写作正大踏步走向自觉和成熟。然而,从更高的意义上要求小说,短篇小说的故事不要说得太满、太完整,情节和对话,要留空白,要追求叙事中的闲笔不闲的韵味。在有些戏剧性结构设计中,要对情节的逻辑性和合理性进行反复推敲。
“发现一个问题,永远比回答一个问题和解决一个问题更加困难,也更加重要。”时晓的小说创作一直是在这一原则立场下进行的,这一判断如果不是出于推理,假以时日,相信时晓会带给读者新的小说文本,还有小说经验。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