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记忆中的路往回走,走过一千多公里,就到了我的故乡。车子爬上山岭,由于天气很热,我所带的车子又没有空调,在尚未到家之时,我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在山上的那棵大树下歇歇吧。”
这棵树长在半山腰的公路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我很清楚地记得: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太阳炙烤着大地,我和父亲得将一千多斤粮食拉到粮站缴公(那时,每户人家按人口缴纳一定的公粮)。父亲借了一辆破旧的板车,他将稻子搬到车上,喝了一碗我娘做的红糖水,然后拉车赶路。一路上,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我们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父亲躬着身,肩上的拉绳时刻绷得像一根水平的拉杆,也就在那一刻,我目睹了一个中年男子在生活的道路上如何艰难地迈出人生的每一步。我们来到这棵树下,我对父亲说:“阿爹,歇歇吧……”
这回,我和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我捡了一块石头在树底下坐下来,不知怎么的,一坐到这棵树下,一股凉意陡然袭来。听说这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村里人都叫它风水宝树,也许它像苍老而永远健在的祖先,像哲人沉思的凝眉,尤其是它那伸出去的枝叶,像是在做一个永远都要做下去的手势,弄不清是挥别还是召唤。这使我更觉得它的存在是村人精神的一种寄托,当然也是过往行人的一种幸运。
我的祖辈世世代代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进出村庄途经这棵大树时总要在它下面歇歇,几个凑到一块,谈论着当年的收成,还有来年的希望……每每站在这棵树下,俯视着山脚下这一个个纸幡飘飞的坟茔,我就知道,即便寿终正寝了,他们都要安息于此,依托着这棵大树,守着这棵大树。我也清楚地记得儿时靠卖糖营生的那个拨浪鼓人,每每从我们村庄出去的时候,总要在那棵大树下歇歇,鼓声再一次传来,好吃的欲望粘住我幼小的心灵,我曾经在母亲的衣柜里偷过两元钱,去那棵大树下找过那个拨浪鼓人,可惜他走得太快,或者说他在这棵树下歇息的时间太短,我因为没有买到他的糖而伤心地坐在树下痛哭。
由此,我想到歇只不过是一种短暂的停留,最终我们还是要离开的。就像父亲二十五年前所说的那句话一样,“孩子,我们起来走吧,路还长着呢,如果粮站里的人下班了,今天我们的粮还缴不掉呢……”为了赶时间,我和父亲走了一程又一程。为了想去赢得时间,我辗转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被所谓的事业其实就是某种欲望所裹挟,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我们已经被很多的想法其实就是众多聒噪的声音所围困,我们已经被很多的爱好其实就是被纠缠不清的诱惑所干扰,我们甚至无法在自己曾经选择好的地方多歇一会儿。
二十五年了,从我离开村庄到现在,我一天都没有照顾过我的父母,他们依旧在山后的土地上春播秋收,年年岁岁,他们收获的粮食除了喂活他们自己(时常还捎一些土产品给我)外,还要加上几口牲畜,而我呢?我只不过是像书签一样从一本书走进另一本书,像钥匙认识许多锁孔一样,从一个城市流落到另一个城市。就连上次姐姐打电话来叫我在城里给她找一份活干——哪怕是扫马路也行,我都无法为她办到。在时间的年轮碾过的这些日子里,我把对父母的孝敬放在了哪里?我把兄弟姐妹的亲情放在了哪里?……
□ 池州 石泽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