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肥西 张建春
田野是让我安静的地方,我喜欢田野。一直有个梦想,在某一天重返田地,一棵庄稼样扎下根来。不用说,这是和我生活经历有关的,呱呱坠地于农村,又在农村生活了十多年,我最美好的日子几乎都是在田野里度过的。那时农村穷,田野荒芜,可又能怎么样呢?穷和荒芜不代表没有欢乐和幸福。我和草们嬉戏,和虫子们玩闹,和花翅鸟捉迷藏,饿了采野果,渴了喝塘水,困了躺在坡地上做梦,醒来时或就有青蛙作伴。庄稼们多层次表达,依季节呈现,只要一双手,就能有滋有味地活下来。
我在田野里拾取过很多句子,比如:“不要紧(井),吃塘(糖)水”“庄稼不种当年穷”“浅升借米满升还”,等等,至今仍在使用。也正是这些句子,无时无刻不在勾引我、牵引我,令我几十年里写我的乡村,一旦沉入其间,天下所有的烦心事都离得远远的,静气扑来,立即让心空灵了。乡村田野生长草木庄稼,也“小鸡生大蛋”般,生长一些葳蕤的句子,如野草千年不死。
爷爷是我钦佩的人,我把他定位为乡村的智者,他的一辈子都在田野里雕琢。之所以说雕琢,是因为爷爷的精耕细作,他不愿意伤害生灵,一只虫子、一根草、一棵树。记忆中的爷爷不爱说话,他牵着我的手在田野里踽行,他告诉我“大面积”适宜种棉花,“膀田”发旺水稻,“南塘”的藕是祖传的种子,“解放塘”的鲫鱼肥美……如此,把话说完了,在家中常是沉默寡言。对田野话多,或许正是农人的标配。爷爷的雕琢成果丰富,故乡诸如南塘、解放塘等都是他领着开凿的,随弯就圆,如今看来更是一件件艺术品。
爷爷七十三岁去世,临终前的日子,病痛折磨难忍,他还是让我搀着,在田野里转转,然后找块向阳的坡地躺下,打发我离开,一个人静静地进入梦乡。田野让爷爷的病痛去了几分,爷爷乐于孤独,实际上爷爷并不孤单,他的身边有牛筋草、车前子、茼麻、苍耳、泥胡菜、泽漆、半枝莲,想数也数不过来,它们是草是药,草为爷爷宽心,药为爷爷疗病,爷爷片刻的梦飞得很远很远。
爷爷临终留下断句:欢欢喜喜离乡去,我在上面喜洋洋。估计这是我接触最早的诗句,也是我咀嚼得最多的诗行。爷爷称之为要去的地方为“上面”,诗意上升了。生命换了个地方存在,是为上面。爷爷去世许多年,我不以为他死了,田野里有爷爷的新家,家的屋顶上爬满了南瓜藤、田旋花,纠缠不已,风雨吹不进。
读《红楼梦》,少时不省事,对林黛玉无甚好感,到了如今的年龄,却理解了贾宝玉。林黛玉是能让贾宝玉干净的,薛宝钗不行,妙玉不行,史湘云也不行。附汇的去思谋,林黛玉本是株绛仙草,草生野地,是田野让贾宝玉干净呀。
是了,干净其心和身,去田野,那里一定也有一棵草能让自己周身透彻、朗明。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回归田野,我会按照爷爷曾经的指点,在“大面积”种棉,“膀田”栽秧,还会兴种些向日葵和玉米,这些高大的植物能吸附鸟声擦拭天空,让安静的更加去安静、澄明的更加去澄明。如果能够选择,我选择成为一棵树,从贴着地皮长起,终而成为田野的瞭望者,看花开花落,看果实酸涩,看稻谷飘香。我将是棵会说话的树,立在田野里,老槐树般,为田野里所有渴望爱情的植物作媒。比如拉起两朵豆花的手,让咫尺的距离再无缝隙。田野怀孕,这天下也就富足了。
当然,也就是梦,田野远去,爷爷的“大面积、膀田”们,现在生长的已是另类风景,大有波澜不惊的阵势,时代进步,该是应有之义。梦难实现了,我能做的是在城市的绿地踯躅,我把它当作了田野,实际上也就是田野,只是有着更多人为痕迹,但还是能找到田野的感觉,一些家常的野草还在,婆婆纳、小蓟、蒲公英、巴根草……都还有自己的领地,纺织娘叫得清脆,知了也唱:割稻、割稻,小鸟自如,稻草人早不知去了何处。我心中暗许,我要在城市的田野里找上一百种植物。还真是找着了,何止一百种呢?
城市的田野也是能让人安静的,我找出了一百种植物,而第一百零一种,正是让我干净的绿色植物,我偷偷收藏了。我不是贾宝玉,而她却是我的绛珠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