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雪訇然而下,雪花如席。雪趋散了浓雾,雪照亮了天空。这是一场六千年前的雪,下在古埂四周茫茫的旷野里。四顾苍苍,蓑草和芦苇遮住了所有的目光,走兽、飞鸟、游鱼、昆虫,还有紧缩在寒风中的人,目光只能停留在脚面上。古埂太过古老,六千年前的六千年就关住了一汪水,以挺凸的高,傲然于水面,大自然造化天成般,给众多的生灵以立足、庇护。起先是水中的昆虫上岸,之后是蛇、狐等进驻,人随后也来了,手持石器,将星星火点燃,种下从远处携来的草籽,开始人类早期的生活。
豆和伴侣黍是古埂之地的最早开拓者,他们没有名字,名字是我面对扑面的雪叫响的。他们在一个早春,攀登上古埂,走兽们用异样的目光审视豆和黍,甚至亮出牙齿和利爪发起进攻,豆拎着石斧向走兽们砸去,黍点燃了开始露青的枯草,走兽们退避三舍。豆和黍成了不二的胜利者和占领者。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豆和黍的爱情如盛开的花朵。
雪落时豆和黍有了自己的女儿,一个水中游鱼样的女儿。飞雪先染白了蓑草和芦苇,接着埋没了沟沟坎坎,那曾存身游鱼、小兽的地方,粼状地泛动波漪,偶有小鸟走过,划破些许的宁静,不久又被抹平了。平得如初生婴儿的皮肤,黍不知形容,但仍是让手在女儿的脸盘上游走。女儿啼哭,风吹枯草样的声音,在古埂的雪地上蹿腾,黍不知所措,把目光投向豆,豆搓着手冲进了雪地,雪呼地冲向天空。六千年前的雪好白好柔好粉,豆一瞬间醉了,不是酒醉的醉,心醉,醉得彻底。好大好大的雪,好白好白的雪,好亮好亮的雪。豆说不出,说不出的雪才是真正的雪。
豆从雪地转身,怀抱里躺着芦枝和干净的野草,他点燃陶灶,火升起,草编的家暖和,又把陶鼎煮上,热气升腾。人间烟火,在古埂的雪地袅娜。女儿笑了,豆笑了,黍笑了,雪也在笑。豆和黍决定把女儿起名为雪。
雪线由古埂向外延伸,不远处就是一方大大的湖。雪生湖上,湖上生雪,风卷浪急,雪在浪中生花。湖干净,雪也干净,有鸟俯冲,叼上的鱼干净。舟楫呢?还在岸边长着哦,千年百年的老树,一把石斧斫不动。豆向陶灶续火,鼎中的水沸腾,他取来陶罐盛水,递给黍,黍啜了一口,猛地感到眼前的雪融化了一块。黍在某一刻就要成为诗人,心中情思飞扬,眼里含情脉脉,她要表达,她要把对雪的感受全程记录下来,还有对豆的爱情,找一个甑样的容器来盛装。黍四处寻觅,她哭了,激动的哭,终而找了条绳子,系下一个又一个结,心有千千结,豆解得开。豆抱着女儿,读着黍的目光,雪和女儿一般轻灵,他想拥着黍,告诉黍一场雪后,就可石锛开地,点豆种黍了。豆的眼角一湿,一片六千年前的雪花停在了他的眸子里。天沉黑,天地间唯有陶灶里的火星星点点,这六千年前雪夜的亮色,照亮豆、黍、雪,照亮古埂和不远处的大湖。雪天好睡眠,豆睡着了,黍睡着了,雪和火醒着。
六千年后的今天,我在古埂等待一场雪,一场和六千年前一脉相承的雪。我和朋友说,我要写雪,写一场六千年前的雪。说这话时,我归总六千年前的物件,鼎、豆、壶、罐、尊、杯、甑,还有闲置的石铲、石镞、石刀、炉箅,六千年前的心跳依然,六千年前的雪意依然。雪还在路上,我要唤醒豆和黍,让他们准备好眼睛,看雪,看雪般的女儿。丰年好大雪,看女儿般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