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吸烟。但他只吸旱烟,他说再好的纸烟都没劲。
这可能与父亲的人生经历有关。
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兄弟姐妹又多,他肩上的担子就比别人重。听奶奶说,父亲从十几岁起,就给当地一户富裕人家打长工。犁田耙地、收割播种、扛包挑粪,样样都是重活。繁重的体力劳动,使父亲很早就养成了抽旱烟解乏的习惯。成家以后,孩子多,父亲和母亲又相继生过一场大病,本就贫穷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抽烟更成了父亲调节情绪,排遣内心忧愁的手段。这样,旱烟袋,就伴随着父亲一辈子。
从我记事时起,父亲的腰间就一直别着那杆老烟袋——黄铜的烟锅,不大;竹子的烟杆,长不盈尺;假玉石的烟嘴,布满细细的裂纹;猪尿泡做的烟叶包,早就成了酱紫色。
到后来,我觉得,父亲的烟袋就不仅是过烟瘾的工具,还是父亲心情的晴雨表了。
如果父亲没有烦心事,农活又不忙,他就喜欢蹲在家门前的那棵大椿树下,背靠着粗大的树身,一只手托着烟袋,悠闲地吧嗒——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和别人家事国事地闲扯着。还时不时不顾通红的烟火,直接用手将烟锅里的烟卷按一按。那时候,从烟锅冒出的烟雾,是淡蓝色的,袅袅飞升,轻盈灵动,如蓝色的火焰。
如果家里遇到喜事,父亲就会把烟袋衔在嘴里,从屋里忙活到屋外。他首先会挥舞着大扫帚,一阵唰唰唰唰,将家门口直到村路上的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再拿起抹布,把家里的桌子板凳,抹洗一遍,并重新摆放整齐。这时候你要细看,挂在父亲嘴边的烟袋,或许早已熄了火;就算火没完全熄灭,也是时断时续地冒着丝丝缕缕灰白色的烟,受了冷落似的,让人怜爱。不过,那些年,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我只在大哥在部队提干;收到小弟部队寄来的立功喜报;我考上大学时看到过。
而更多的情况是,父亲双手抱着烟袋,蹲靠在家门左手边的墙根边,一声不吭,只是一口赶一口地吸烟。烟雾从烟锅里接连不断地升腾起来,在父亲的眼前形成一小片乌云;烟灰也时不时从烟锅里落下来,有时,掉在身上都不知道。所以父亲的衣服上经常被烧出一些小洞,惹得母亲气骂。一锅烟吸完,父亲便啪啪几下,在嵌墙根的砖头上将烟锅磕干净,有时还从身边找根草棒,捅一捅烟杆,再打开烟包,卷一只,装上,继续吸。直到喊他吃饭。这种情况,多半是父亲有了烦心事,或者是干农活累倒了。那些年,家里总是不顺,母亲因病卧床,几年不能劳动;爷爷突然暴病而逝;我和弟弟上学期欠学校的学费还没还上,新学期交学费的日子又到了……这样的情况多了,门边墙根上的那几块砖,都被父亲磕出了大大小小的坑。
后来,父亲病了,医生建议他戒烟戒酒;我们也齐力劝说,可父亲说,那样简直是要了他的半条命,活着也没啥意思了。我们没法子。父亲的大孙子心疼爷爷,将爷爷的旱烟袋藏了起来。没想到,一向疼爱孙子的父亲,竟然对孙子大发雷霆,还差点对孙子动了手。
我们知道,烟袋已经成了父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就让它永远伴着父亲吧!
可能由于年轻时身体透支厉害,也可能是烟酒过量伤了身,父亲竟然没有活到杖朝之年。安葬父亲的时候,我们把烟袋放进了父亲的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