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爸不会做饭,基本没下过厨房,但却对一种食物情有独钟,那就是他常用浓重的山东口音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下面条,打鸡蛋”。不过,他讲的面条可不是筒装挂面,而是用擀面杖擀出的面条。他讲的鸡蛋也不是荷包蛋,而是用蛋液冲成的蛋花。白面条和黄蛋花交错在一起,再加上盐、葱和芝麻油,形态诱人,香气扑鼻。
这种在当下再普通不过的饭食,竟被老爸看得如此之重,与其家乡的贫苦不无关系。他的老家在鲁西南的郓城县城关镇,说起郓城也许很多人不知道,但说起《水浒》里宋江怒杀阎婆惜的故事则广为流传,那档子事儿就出在郓城。郓城位于黄河故道,土地瘠薄,一年只产一季小麦,其余都是杂粮,白面显得很金贵。土地不肥,鸡养得也就少,鸡蛋都不舍得吃整个的,要打成蛋花,扮作丰富状。那时,谁家要是能吃上一顿“下面条,打鸡蛋”,真的很了不起啦,一般只有贵客来临才能见到。这种日子给年轻时的老爸,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抗战时期,老爸在郓城邻近的鄄城县四区当区委书记,而这个区恰是母亲家所在地。母亲家是党的堡垒户,村里常安排老爸和他的人马借宿于此。每当这批土八路来时,母亲家能提供的最好的饭食,莫过于“下面条,打鸡蛋”了。当时我党地方武装的装备比八路正规军差,老爸他们只能拿红薯秧子当腰带,还经常忍饥挨饿,这时候居然能有鸡蛋面条可吃,好似神仙之乐。母亲的爹娘平时对自己很抠,但对打鬼子的人却毫不吝惜,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这无疑深深打动了老爸。后来,老爸成了母亲家的女婿。一个在上世纪30年代就上过山东省立高中,因抗日中断了学业,能熟读英文版《安徒生童话集》的知识分子,竟愿娶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多少带有感恩之意。
如果说,“下面条,打鸡蛋”,是我从小听大的一句话,已不足为奇啦;那么,当我的战友也对此语产生深刻印象时,那就真有点可笑啦。故事还得从我的一对战友夫妇,借宿我父母家那一晚说起。部队驻地在六安地区独山镇,当时还没有高速公路,更没高铁,一对要回上海探亲的战友夫妇,为避免长途跋涉产生疲惫,便想在合肥住一晚,此愿很快得到了父母的应允。来客是要招待的,如何安排这顿晚餐?老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下面条,打鸡蛋”;但立刻被母亲冲了回去:“你以为现在还跟过去一样,怎么也得炒几个菜,烧碗汤,做大米饭,不能亏待了咱德明的战友”。看到满桌的饭菜,战友妻子深感不安,连声道:“太麻烦你们二老了,让我们实在过意不去”。战友也抱拳感激:“其实,下碗面就行”。“我说吧,你们来,下面条,打鸡蛋,就很好嘛,可德明他妈偏是不同意”,有了支持者,老爸顿觉气壮如牛。考虑到老爸有点耳聋,战友特把头伸过去,郑重其事地说:“您老不晓得,部队也经常是吃面条的,每到这时,整个食堂里就会充满呼鲁呼鲁的吞吸声,声调高低不等,大得了不得,就像在奏音乐”。“啊?还有这事”,父母忍不住都笑了。
2005年,母亲病重了。这天,老爸突然走进厨房,让正在准备午餐的我妻吃惊不小。“我要给你妈妈下碗面”,他边对儿媳说边张望着找鸡蛋;由于不会和面、擀面,只能用现成的挂面代替。老爸亲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笑容满面地送到母亲的床头。当时,我和妻都看呆了,这可是几十年未遇的奇观啊!然而,只见得母亲仅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原来老爸下面条时,压根儿就没放盐。母亲去世7年后,老爸也卧床不起。临终前,正赶上要过春节,省委常委分头看望正在住院的享受副省长级以上医疗待遇的老同志,老爸也是被慰问对象。当吴存荣书记来到他病榻前,向他亲切问候致意时,老爸还知道要以礼相待,便略略抬身,双目睁开,但只说了简短的一句话,吐字也清楚,仍然是浓重的山东口音:“下面条,打鸡蛋”。吴书记一愣,显然没听明白;可老爸的意思,我和妻子比在场的谁都清楚,就是要我们用这种美食来款待贵宾。
转眼间,父母已离开我们多年,我和妻从不搞烧纸那样的祭祀活动,却经常以“下面条,打鸡蛋”为餐。我们觉得这不光是对老人的怀念,也是一种提倡俭朴的体现。现在生活好了,条件优越了,但老一代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还是应当保持,它有助于我们养德固本,清心寡欲,规矩服务社会,安稳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