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故去的祖父有没有留下过什么遗嘱,要是留下了,我想我的父亲一定将它记在心里。父亲当初对我的教养,就是期望我长大以后能成为村里的一个有力气的人(我小的时候,他每次向我碗里夹菜,总要说上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多吃一点,长大了力气就大一些)。叔父们对我的期望更是如此,要不他们为何总是向我说“养大侄儿换换肩,养大外甥一溜烟”?哪知后来跳出了农门,没有如父辈们所愿。
我当年考取的中专只是委培,三年之内要为我挣一万多块钱的委培费。那时父亲每次开口向叔父们借钱,叔父们都这么说:这一万多块钱,无论花在什么事上都比花在我学习上强。这种婉言的回绝,让父亲愁眉苦脸。只有我坚强的母亲,总是在三更之时披衣起床,一个人趁着昏暗的灯光焦虑地纳着布鞋,以此来补贴上我欠缺的学费。
我工作之后,父亲才略略地向我说了不愿让我上学的原因:是怕这些家产没人继承。
谈到家产,不怕别人笑话,除了父亲一直使用的那尾木犁和不知道哪位祖辈留下的几个破衣柜之外,其他的一无所有。这算不算是祖业?又算不算是家产?
父亲知道我将来是不要这些破烂的家什,他有时便沉默地面对着它们,像是有千言万语,却没有说出口。尤其是在我叫他把这些破烂的东西扔掉的时候,他总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仿佛是四面的高墙,将我隔离成孤身。
这使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离家去上中专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坟院看望祖上,送去些清茶淡酒,整修一下他们的“屋”,还挂了好多好多的纸条。看着一坟院白色的纸条在风里舞动,我就觉得有一种亲情在风里飘啊飘的。再看那些没人光顾的荒坟时,就为自己感动一路,心想延续是多么好的事情。母亲叮嘱我要多磕几个头。多磕几个头是什么意思?是我要离家了,请祖先们原谅,还是祈求祖先保佑我在外一切平安?母亲没有告诉我,只是在我走的那天早晨,她为我背着那个打着补丁的背包,脚踩晨露,一路泣不成声地把我送到村口,然后用一种祈求的眼神对我说:“出门在外,要吃饱穿暖,有空多来几封信。”我知道母亲对我的离乡很是无奈,只有父亲,像深秋里一棵落光叶子的老树,站在野外一言不发。
父亲老了,在上次的来电中说道:“你为工作忙我知道,其他时间我不盼望,我只盼望你在祭祀的日子里,能回一趟家,为祖上烧点纸钱!”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但话语非常沉。这时,我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