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夏收过后,田净场空,家家便要忙着堆草垛。场院里,老树下,沟渠边都可以堆草垛。这样随意地堆放,主要是便于农家生火做饭。高高的草垛,低矮的土墙,不规则的泥土路,构成一个迷宫般的村庄,这迷宫就是我们小孩子的游乐场。
我们男孩子,通常喜欢玩猛一点的游戏,比赛翻筋斗,谁输的话就从麦草垛上翻筋斗跳下去。农村的孩子皮实,经得起摔打。我小时候身体孱弱,父亲为了锻炼我,鼓励我也加入到筋斗队。晚上歇凉时,父亲就和我们一起在打麦场上闹腾。但父亲好像一直在输,输了就一个筋斗从草垛上翻滚下去,仰八叉躺麦场上装死,引大家发笑。他偶尔还会空翻两圈,这绝活儿赢得场上的人喝彩叫好,伙伴们羡慕得不得了,我心里头自然充满了自豪。有时候其他的孩子输了,父亲就在他的屁股蛋上打一下,故意板着脸要他重新翻一次。伙伴们有会翻的,也有不会的,翻得好的栽下去嘎嘎大笑;胆小的耍赖皮,像条泥鳅一样哧溜下去,有惊无险。不料人多了,踩塌了麦草垛,一下子把我们全埋在了草窝里头。
这样的事,在草垛上看电影时常有发生。电影里敌我战斗正激烈,却突然停了电,放映员派电工去找柴油发电机,我们便坐在草垛上看月亮,数星星,总感觉只要再站高一点,就可以只手摘星辰了。不料,等得久了有人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在草垛上晃来晃去的,晃得凶了,麦草垛滑塌了,大伙儿又全都埋草窝里去了。看电影的大人们回转过身来,看着我们的狼狈相哈哈大笑。电工回来说发电机坏了,电终于没能等来,村里人并不沮丧,相互调侃说还是看了一场好电影,叫做《草包英雄》。
筋斗队倘有女孩子加入进来,便只能玩捉迷藏了。堆起的草垛,房前屋后都是我们隐身的好去处,就是很黑暗的角落,女孩子躲起来也不害怕。因为月光很好,人走哪里月亮就走哪里,就好像总有个打手电筒的人跟着你,陪伴着你。为了难住寻找的伙伴,我挖空心思,有时钻进草垛中间,有时钻进空心槐树里,不时转换阵地。牛栏、猪圈、鸡窝,都是可以选择的好地方,胆大的伙伴还躲进了给老人备用的棺材里头。小女娃半夜找不到人,就站麦场上哭鼻子,盼着我们一个个从什么鬼地方冒出来。机灵一点的明明没有看到你,她还故意大声说:“快投降吧,我已经瞅见你了!”这样一说,我偏就不出来。等她失望离开,我又有些无趣,只好胡乱瞎想明天吃什么。
忽然,草垛轻微晃动起来,这回莫不是有人真发现了我,我赶紧蜷缩起来。外面悉悉索索的,隐隐乎乎还有人说话。一个男的说:“你爹嫌我穷,他要是还不答应,今晚我就胡来哩,不看他那脸。”女的说:“那你叫我以后咋在村里活人呢,你好好跟我爹说么……”我听出是邻居彩霞姐的声音,她和秋生哥的事,我听彩霞娘跟母亲唠叨过。我就大声对外面的人说:“我在藏猫猫哩,你俩到远处说话去,别叫人发现我了。”外面的人立刻止了声,跑开了去,草垛不再晃动了。吓走了他俩,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迷迷瞪瞪听到几声猫头鹰的怪叫,我忙将头埋进草垛里,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它叫了我的魂去,但它又似乎是在提醒我,夜深了,天凉了,该回家了。
我钻出草垛,抖了抖身上的草屑,身上湿漉漉的,知是后半夜下了露水。草垛上的月亮已经偏向了西天,打麦场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走空了。这么晚了,回家免不了挨顿骂。我蹑手蹑脚地走在村里头,做贼一般,影子在前,身子在后,我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家走,心里想着明天吃什么。月光如水倾泻下来,村路上仿佛铺了一层白砂糖,这糖这水就淌在了心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