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的一句“诗意的栖居”，一经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品题和阐释，已成为世界性的心灵鸡汤，滋养着普天下之人。而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虽是一大难题，却也言人人殊。以吾友何正国先生及其《左岸春风右岸芦苇》而言，我以为必先具有“诗人之心思”，然后方能“诗意地栖居”。我所谓“诗人之心思”，乃是“赤子之心”与“智者之思”的交叠。

老子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值此尔虞我诈、浮躁淆乱之当代社会，昧着良知戴着面具生活已成为大多数人的本能，而葆有一颗未经污染的赤子之心，尤其显得难能可贵。我觉得作者的“赤子之心”体现在三个方面：对故乡的缱绻，对母亲的思念，对自然的依恋。当然这三者在作者的诗作中，是有机地拧成一股绳的。作者虽然身居城市，但是对故乡、对母亲、对自然的深情，通过诗作汩汩地流淌出来，一如作者故乡的长河，流经作者的童年和笔下。如《故乡的春天》：“我的故乡/在南风的怀抱里/养育着春天/正如我的小妹/在春天里养育着爱情”；如《小时候的燕子》：“而如今，老家的大门紧锁/母亲沉睡在故乡的山坡/我躲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斜风细雨中归来的燕子/会飞到何处歇脚”；如《茶》：“一杯清茶一掬清波/泛起故乡千山万水/半个暖暖的春天”；如《清明，回故乡》：“金黄的油菜花/犹如另一种阳光/照亮四月的村庄/乡音唤起的记忆/越发温暖和亮堂”。作者不是空洞地抒发乡愁，而是通过故乡的小妹、乡音、旧宅、燕子、清茶和油菜花展示出来，这其中也寄寓着作者对大自然的喜爱。沈喜阳先生曾说过 “母亲是游子的唯一故乡”，作者的母亲去世多年，其对母亲的思念，经历岁月的磨洗，已沉淀到潜意识深处，故乡和母亲已叠加在一起，这种思念在不经意间就会喷涌而出。如《思念》：“你在深山老林/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下雪了//我在这里想你/忍不住/隔世的忧伤”。“与世隔绝的日子”，是与外面的世界的隔绝；而“隔世的忧伤”，则只能是天人永隔的痛苦。诗中的“你”，既是母亲，又是故乡。“你”远在深山老林，与现代化隔绝；“你”已非昔日之“你”，令人产生“回不去、见不到”的绝望。这些朴实的文字传达出一种感人的深情。

中国传统诗教提倡“温柔敦厚”，这实际上是一个断章取义的说法。《礼记》原文说：“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唯有深于诗者，方能“温柔敦厚而不愚”。作者的“左岸春风”，体现出“温柔敦厚”之一面；而“不愚”之一面，则体现在他的“右岸芦苇”中。智者之思，此之谓乎。帕斯卡说过：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这是作者命名“右岸芦苇”的理由吧。作者的智者之思同样体现在三个方面：对美的发现与对丑的批判，对形而上的玄想，对自我的反思。且随意采撷几朵思维的花絮吧。“只有美才能成为永恒，永远鲜活，而且只有美才能真正打动人感召人升华人。思想能说服人，但美能征服人。”思想是以理服人，而美是以情动人。“想想当今中国的教育现状吧，变本加厉的现实主义和功利化，冷酷无情地压榨青春和摧残天性。”作者对教育的痛心疾首，亦源自鲁迅先生的“救救孩子”。“孩子都是父母的影子”。

所以当孩子有任何缺点和毛病时，父母首先不要去责怪孩子，而要去好好反省自己。“为人父母者，可不慎欤！孩子是一面映照父母的镜子。”灵魂独自思考的时候，就进入纯洁、永恒、不朽、不变的境界。“人之异于万物者，唯在思考乎。唯有思考，才能提升灵魂的境界。”人真的不是万物之灵长，也不是地球的主宰，我们一定要有这一点自知之明。不再纠缠于“人定胜天”的狂妄，而学会“天人合一”的谦卑，这是一个全世界的命题。这些智慧的花絮，如满天的繁星，又如沙滩的卵石，效法泰戈尔的《飞鸟集》，虽略逊其精美，却更有批判色彩，学习张潮的《幽梦影》，虽不逮其典丽，却别具现实意义。

陆机《文赋》自述作文之难：“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意称物，文逮意，是写作者梦寐以求的事。赤子之心，智者之思，有待于才人之笔方可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情人节》，只有短短四行，“给灵魂一个借口/把身体交出去//把身体交出去/给灵魂一个伤口。”而内涵却极为丰富，令人想起卞之琳的四行短诗《断章》。《情人节》具有一种回环往复之美。同样的一句“把身体交出去”，却有不同的含义：前者是一件事情的结果，后者是一件事情的起因。而第一句和第四句也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其所揭示的内涵却有天壤之别。这首诗对现代人空虚而寻求刺激的生活方式给予有力的嘲讽，但却举重若轻，丝毫不露痕迹，诚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不就是才人之笔嘛。再如冠以“秋”字的一组诗篇，如《秋天》《秋风》《秋虫》《秋水》《秋日的阳光》等，更是写出秋之魂、秋之神、秋之韵！又如“右岸芦苇”中的句子：“把自己看轻一些，把真情看重一些，把名利看淡一些，把人生看透一些，把世界看美一些。”不但炼字炼句都达到一种很深的境界，而且层次上有递进感，且不说排比式句法自有其令人信服的力量。又如：“远离豪语壮语，远离大言空言，远离假话鬼话；做平实的自己，做诚实的自己，做真实的自己。”这句精美的语丝，其实是两两呼应的，即“远离豪语壮语”呼应“做平实的自己”，“远离大言空言”呼应“做诚实的自己”，“远离假话鬼话”呼应“做真实的自己”。如果按照一一对应的写法，改成“远离豪语壮语，做平实的自己；远离大言空言，做诚实的自己；远离假话鬼话，做真实的自己”，其内涵就远远小于作者的写法，由此亦可见作者的匠心。

“悟道一菩提，格物万里路。弱德常不离，归复婴儿处。”在人生之河上，左岸春风吹拂，诗情画意里呈现赤子之心；右岸芦苇飘飞，神游物外中翻腾智者之思。诗与思的结合，才是“诗意的栖居”。即使你没有才人之笔，你也可以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一份智者之思，与春风约会，跟芦苇对话，你也肯定能享受一种“诗意的栖居”，只不过你无法收获一册《左岸春风右岸芦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