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河
那栋三层小楼突兀地站立在麦田里,这已经是我第三年在春节时看到它了,第一次见,它的脚手架还没有拆去,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强硬地伸向麦田,和村庄其他的房子比起来,它显得另类高傲,如果说其他房子是排着队的农民,它就是被从队伍里挤出来的那一个。第二次见它和这一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我是站在涡河岸边看到的这座小楼,那个村庄,叫冯楼,紧挨着曹市镇的一个村子。上小学的时候,村子里有几个同学都是冯楼的,我的同桌贵福就是。贵福是家里的独生子,娇贵得很,所以从穿衣到言谈,都和村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清秀、帅气,又擅长写一种长体字,工整得像刻蜡纸,这让我羡慕不已。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父亲是生产队长,家境不错,时常有些闲钱买连环画,我近水楼台,在他看完后总是第二个读者。逢到周末,到他家去玩,他从床底下拽出一个装手榴弹的木箱子,打开,里面排得整整齐齐的都是连环画,恍如在我面前打开一座宝藏。
贵福的家是一个有着半人高矮墙的院子,那个时候,在村里,每家院墙基本都是那么高,主要是防止家里养的鸡鸭狗猪往外跑,并不防人,人在院子里的一切活动,墙外的人都一目了然,互相借个东西,隔着墙头就递了过去。所不同的,贵福家的房子是瓦房,这在当时的村子里,已经是富贵的象征了,凤毛麟角。家家门口都种着杨树、槐树、柳树、枣树之类,村子的外沿,一圈高大粗壮的阔叶白杨把村子密密地包围起来,风一吹,树叶就胡乱地拍打着,那是乡村特有的“风铃”。远远看去,被遮蔽在树影里的村庄,就像一艘乌篷船,而村外的庄稼,或绿油油,或黄澄澄,便是无边的随着季节变换色彩的水面了。
每一次去贵福家,从我家住的镇上,沿着一条只过得了拖拉机和牛车的土路,走进冯楼,就像登上一座幽谧安静的绿岛。“岛”上的住户各安其所,秋收冬藏,一切和村庄里的房子一样井然有序。哪怕是土墙上苫着茅草的土房子,也有着一种褐色的温暖,一个细细的烟囱冒着袅袅的炊烟,一个穿着黑棉袄的老人倚在墙角晒着太阳,一只黑色的土狗安卧在老人脚边,行人走过,老人从眼缝里瞄一眼,是熟人就说上几句,是生人就径自闭上眼睛,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土狗也有了主人的超然,抬头看看路人,扭头看看主人,也闭了眼睛假寐。
只有吃饭的时候,庄里的人才四处走动起来,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一概端着粗瓷大碗,手里捏了筷子和大馍,边吃边走,一顿饭下来,约略可以走遍半个村子。房子里都不藏秘密,吃,当然也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贵福门口往往是村里人吃饭常去的地方,一棵老槐树下,蹲着,坐着,站着的,唏哩呼噜地吃着饭,嘴里相互开着玩笑。一个庄的人大都姓冯,论起来,都是“一门头”,所以,辈分都在心里,无论开怎样的玩笑,一定不会乱了辈分,而在朴实的乡人心里,辈分就是分寸,就是因因相循的人情世故。
就有人说贵福,“你家瓦房是村里最好的,你爹又是生产队长,以后你结婚,得娶个漂亮媳妇,再让你爹给你盖三间新瓦房,啧啧,这小日子。”
贵福说,“我才不盖新房,就和俺爹娘住这院子。”
“可是常河?”
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沿着河岸走过来,他的问话打断了我对少年贵福的回忆。
其实,这样的问话在我的老家对我是一种陌生。因为初中毕业离开曹市镇时,我改了名字,老家的人都知道我有两个名字,但每次和我聊天时,依然会喊我原来的名字,或者根据我在家里的排行,叫我“小五”。
似乎是看出我眼里的迷茫,中年人说:“你认不出我了吧?我是贵福。”我俩蹲在河边,像两个庄稼把式一样抽烟叙旧,得知他的两个孩子都成了家,“闺女嫁到了镇上,儿子一成家,也分出去单过了。俺爹娘早就去世了,现在老房子俺老两口住,儿子结婚时,在老院子边上给他盖了三间屋。”
“那栋楼是谁家的?”
贵福狡黠地一笑,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得意,“俺家的。给俺儿子盖的,楼上楼下加起来10多个房间呢。”
贵福初中毕业后,没考上中专,就在镇上做些小生意,先是贩卖蔬菜,后来到处跑着收粮食,啥挣钱干啥,然后用挣的钱娶妻生子,又嫁了闺女,给儿子盖了房子。
“你儿子有房子了,还盖这么大的楼干啥?”我有些不解。
“得为孙子提前考虑。”贵福说,儿子结婚后,和儿媳妇一起到广东打工。儿媳妇生了孩子后,留在家里带孩子,贵福自己便也去了广东,在工地上做钢筋工,和儿子在同一座城市,好歹算有个照应,家里就留下婆媳俩人带着孙子。“一年算下来,总归能攒下几万块钱。家里就剩下她娘俩,地种不完,就在紧挨着村子的那块地上,盖了这栋楼。”
冯楼,已不是我记忆中乌篷船一样的村子了。贵福,也不再是那个就是娶了媳妇也不盖新房子的贵福了。何止是冯楼,我记忆中的皖北,贫穷是有的,脏乱差是有的,但每个村子一定少不了树,每个村庄都在树荫里怡然自得。现在,为了盖楼,村里村外的大树被连根砍伐,每个村庄都千疮百孔,越来越多的楼房,一点点膨胀出去,让村庄越来越高,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