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完晚稻,谷子还没晒干入仓,父亲就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背着个蛇皮袋,一道和村里的男人们下广东打工去了。家里剩下母亲,既要打理田里地头的活计,又要管顾我们三个孩子。
冬天夜长昼短,吃过晚饭,母亲收拾好碗筷,又安顿了弟弟他们早早上床睡觉。我伏在饭桌上的煤油灯下写作业。那时村里还没电灯,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或菜油灯。我家的煤油灯是用一个废旧的墨水瓶改装的,灯芯就是屋后采的灯盏草做的。如豆的煤油灯,照亮的地方只有一小块。母亲搬了椅子借着我写作业的余光糊鞋底。每年冬里,母亲都要给一家大小每人做双新布鞋。糊鞋底的糨糊做晚饭的时候,母亲就蒸上了,是用红薯粉和水蒸的,蒸出的糨糊又白又黏。鞋底的料子多数用的是实在无法穿了的破旧的衣裤、被面,也有一些是平时做衣裤、被面剩下的边边角角,但有的人家边边角角也舍不得用,因为还可用来打补丁。那时,农村人过的日子虽然苦焦,但都很惜物,很少浪费,这样的日子比现在感觉要扎实。母亲每糊上一层底子,都要用热的烙铁烫平。热的烙铁按在布料上,散发出微微的热气,有一种红薯蒸熟起锅时的味道。烙铁是放在母亲膝下火笼里加热的。在我们那里,每户人家都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火笼,用来御寒取暖,也可用来烘干衣服。冬天时,灶膛里烧尽的木柴剩下的火屎,红彤彤地散着热。把火屎铲几铲到火笼里,盖上一层冷灰,就可暖上一晚上。
母亲糊着鞋底,不时问问我脚冷不冷,冷的话就用烙铁把我脚下的火笼拱一拱,拱开灰后,露出红亮的火屎,散发出更大的热,脚一会就不冷了。
收到父亲从外面寄回信的日子,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都会高兴一整天。到了晚上,母亲早早收拾好,抱了三弟,旁边二弟伏在她腿上,听我在煤油灯下读父亲的来信。在我念到父亲说他在外有了活干,也不很累,干一天能挣到三十来块钱,吃住也不错,勿用挂念时。我们脸上都是笑着。有时,父亲写的字我不认识,母亲就教我怎么念。写回信时,是母亲用我的口吻口述,我写。母亲说的,无非是家里大小都好,三个孩子也很听话,田里的活没有多少,花生、豆子都收回来了,栏里的那头猪,到年底出栏的话会长到二百多斤……最后一句总是,在外面要保重身体,不用操心家里。
墙上的那本日历越撕越薄,冬天也越来越冷了。母亲把鞋底都糊好了,又开始纳鞋底。我在煤油灯下看书,耳边响着母亲拉线时发出嗤嗤的细微声音。鞋底很厚,一般的针是无法穿过的,得借用锥子钻眼。母亲每用锥子钻眼前,都要在头发上擦一下,然后一手拿鞋,一手使劲用力把锥子穿透鞋底,再把针穿过,由于线比较长,母亲用牙齿咬住穿过的一头线,一边用手把线呼呼地拉过来。打鞋底的线是苎麻线,苎麻线是用一种叫苎麻的茎皮做的。许多人家都会种一小块地的苎麻,六七月份的时候收割了剥皮,用两片竹夹把外面一层青色的表皮夹尽,剩下的筋漂洗干净,晒干后就可根据需要搓成各种用途的线或绳。纳鞋用的麻线很坚韧,十分耐磨,常常是鞋底烂了,麻线还没断。
日子就在母亲的一针一线里过去。弟弟和我的鞋都做好,母亲让我们一一试脚,无一不合脚,看着我们穿上鞋,蹦蹦跳跳的,母亲很幸福地微笑着。接着又继续做父亲的,等到父亲带着一身风尘从外面回来,母亲的鞋也做好了,年也开始了,只是母亲常常忘了给自己做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