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苦楝花开,就夏天了。平庸整个春天,一入夏,苦楝树终于浅紫淡红起来,像村庄的凤头钗。
生如夏花,苦楝花却不张扬,拘谨、内敛,弥漫着淡淡苦涩味。一簇簇,一团团,躲在叶后,拒人千里;一边开,一边退,倒着前进,欲迎却拒。绽放不言,凋谢不语,就那样顾影自怜。花如此,树亦如此,所以苦楝树还叫女儿树。羞赧、坚韧、苦涩,老人说,这就是苦楝的命。
苦楝花是夏天的惊鸿一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我的伤心没有殃及春水,也没有惊鸿照影,却和楝枣一个味:苦。儿时馋嘴,在母亲蛊惑下,把楝枣当成枣。吃过后,苦涩饶舌,三日不绝,肉味不辨。母亲乐坏了!她儿时受的苦,终于后继有人。
乡下的孩子,都上过这样的当。我疑惑的是,明明和枣一个样,为何味道迥异?这已不是“吃货”能参透的“馋”,我们也懒得想。既不能吃,又让我们吃了亏,苦楝自然不得安生。枝桠被折断喂羊,楝枣被当成子弹、弹珠……苦楝比我们还没心没肺,第二年,连个疤痕都没有。倒是我们,一不小心摔下来,要拐瘸个一年半载。
村里的苦楝,我们都熟,而且不打不相识。掏过鸟窝,戳过蜂窝,磨破过肚皮,刮破过裤裆……有时还会殃及苦楝,犯了错躲在树上,大人够不到,就拿棍打树。以致年岁渐长后,经过它们,竟会不好意思。树不会,那些少年的荒唐,都刻在了年轮里。人和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同呼吸却不共命运,树有树的方向,人有人的抵达。或许,这就是命。
那年,家中翻盖新房,需要梁木。父亲带我去“放树”——不是放走,而是砍倒。我记得,苦楝花开得正旺,树倒下时,花落得像一场雪。我有些落寞,那些过去的时光,与树一起,也恍若被连根拔起。母亲安慰我,能做大梁,树就实现了价值,栋梁之才嘛。
父母太累,睡熟了。月光穿过门窗,给老屋拍着CT:大梁像脊椎,撑起房子;檁木像肋骨,挑起屋盖。只不过,它们老了。就像爷奶给父亲盖房一样,父母也要给我盖房。我担心的是,父母会不会也像爷奶一样老去。我蓦地发现,时光里,父母也是我的梁木。
乡下人过惯了苦日子,就和苦楝相依为伴。一代代人都种苦楝,儿子大了,砍掉盖房;女儿大了,砍掉做嫁妆。母亲一直保留着陪嫁的箱子,阳光好时,就搬出来晒,没玩没了地收拾。以致我以为,苦楝的前半生是树,后半生是人;人的前半生是人,后半生是树。
父母辛苦盖的房,我没住。我害怕面对屋顶上的苦楝,以及苦楝一样的生活。我逃到城里,过着没有根茎叶花的日子。我也曾拿楝枣哄孩子,说是蜜枣。他也像我儿时一样,吃后叫苦不迭。我笑着笑着就流泪了,因为我知道,家乡虽已没有了苦楝树,但我却回不去了。
入夏,杨絮迷人眼。我忽地怀念起佩着楝花钗的村庄,那些走失在夏天的时光、失散在岁月的苦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