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八十多岁,退休在家有二十多年了,不打麻将,不玩扑克,只喜欢写一些旧体诗与回忆录之类文字。他不会用电脑,一笔一划吭哧吭哧写出来,又央求原单位的一些小姑娘打印,自费印刷后,送给亲朋好友。无功无利,老人却乐此不疲。当孙儿们问起往事,老爸往往得意地说:这个事,在我的XX书里。年夜饭时,家里孩子们谈起爷爷的书总是一大乐事,侄子在小学时常对人家说:“我爷爷是诗人。”大人忙,小孩乐,不知不觉中“老诗人”的书也积累了好几本了,小辈们长大成家了,我也当了外公退休了。
做了二十多年警察,一下从紧张的工作环境下突然解脱下来,有点无所适从。一天,对老爸说退休后无事也无聊,他就让我帮他打印几篇他新写的稿子,我略略地看了一下,都是游记之类散文,把他当年出差到过一些主要的、有名的、印象较为深的地方写了出来。最早的事情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最迟的也是二十多年前了,有些地方后来我也去过,随着城市的建设发展,和他所描述的当年情形已面目全非了。然而,文章中强烈的时代感还是吸引了我。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些事情现在看来真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读后都让人会产生一种历史穿越感。如1969年在湖南株洲因不会跳“忠”字舞,差一点当做反革命被抓起来,现在读来仍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而在福建沿海与当地渔民因言语不通,无法沟通,闹出的笑话也令人捧腹。说到出差在河南错过饭点,找不到吃的,只有在旅馆睡觉,任凭饥肠辘辘挨到天明,现在读来令人心酸,字里行间感受到了那个物质匮乏年代人们的无奈。老父亲在政府机关工作了一辈子,长期写作公文,用词造句刻板枯燥,但早年私塾的底子也能使他的文章常常显示出深厚的童子功,还真让我惊叹佩服。耄耋之年写的游记还有着柳宗元游记烙印,诗词也很有古乐府味道。然而,老人在文章结构与某些遣词造句上和现代人的阅读要求有点距离,我只好亲自操刀,进行整理。老人家非常自信,对一些时间记忆的错误,地理上的南辕北辙,总是和我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总是我落荒而去,我怕我的逆言引起他的不快,这时老母亲总是在一旁说;老了,记不住了,不要逞能了,过几天后,他就会对我说,“这件事我问了当年的同事,我记混淆了”。在修改到错别字时,老母亲总是揶揄讥嘲老父亲:别字先生还写文章。而遇到我不认识的字,在电脑上无法敲出来时,他不厌其烦地就像当年私塾老师一样告诉我,这个字怎么写,是什么意思,在《康熙字典》中怎么查,有时甚至得意地举两个例句。春节期间,小一辈的看到爷爷这些文章,都说这是XX城市的旅游广告,要他去这个城市领奖金,并说我们以后一定要到那儿去看看。这时老父亲满脸堆起灿烂的笑容,如同农民劳动一年获得了大丰收,一脸的高兴尽在不言中。
我家祖辈是目不识丁的老农民,但耕读持家的理念在我们乡里仍是根深蒂固的,只要家庭经济条件稍有允许,就会让孩子们去念书,要求他们认识几个字,长大了不会吃亏。老家最流传的一句俗语就是:三代不念书,不如一窿猪。不论何时何地,他们总是相信读书写字是高尚的事,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仍在笔耕之中享受到无穷的乐趣。现在,我也退休了,是否也可以开始另外一种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