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冬梅
佳节到了,异乡人总会带着当地的特产,背着满满的行囊,迫不及待地往家赶。当然,踏出铁皮车的第一件事一定不是赶紧回家,而是站在村头远眺自己泥瓦堆砌的土房。眼前往往出现这样温馨而又动人的场景:儿时伴你在金黄麦田嬉戏的黑狗,此时也许是因为嗅到了亲人味道的缘故,而停止了犬吠,开心地对你摇着尾巴;牛圈里的老牛,因为常年耕作,脚踝和尾巴沾满了泥水风干后留下的一层厚厚的垢,那是岁月给予的独特印迹;家中的老人听到铁环扣木门的声音时,我想在亲人看来也许就是一种天籁。当你看到家中老父亲用旱烟袋在门前青石板上敲出的坑洼,以及老母亲拿着一件袄子向你缓缓走来时,你就会真正发现,那份来之不易的远离尘世纷扰后的宁静,以及一颗最终不再聒噪、归于平静的内心,正慢慢浮出水面。
终于,我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推开家门已是子夜。多年之后,还是会想起,再次见到祖父的时候,像极了著名油画《父亲》里的场景。
老人家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缸子,那是一个陪伴了祖父大半生的瓷缸子。由于年代久远,彩釉有几处破损了。茶缸里是家乡特有的湘西藤茶,我断定祖父在摇椅上已等候多时。茶瓣不再青绿,呈现完全舒展的状态,隐约能瞥见缸口一圈油棕色的茶印。轻轻将手提拉杆收回去,我踮起脚尖往屋里缓缓移动,说时迟那时快,猝不及防地来了一个喷嚏,眼看就要打出声来,赶紧把衣服捎到胸口捂住嘴,还好,酣睡中的祖父依旧安详。
接了一盆凉水,洗了把脸之后,便回到客厅。我慢慢将老电扇的档位调低,这时候,祖父的眼睛才慢慢睁开。
简单聊了些在异乡的故事之后,我便提议一同品尝梅酒,祖父欣然答应。我大步回房,然后从包里拿出那瓶梅酒直奔客厅,接着又去厨房拿了两个杯子。
酒香绕梁,世界又恢复了久违的万籁俱静。
祖父握着酒杯嘬了一小口,然后开始给我讲述他儿时的艰难岁月——一段有关湘西的往事。
那是沈从文的故乡——小说《边城》的诞生地,那里除了有辰州傩戏,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奇怪风俗。比如大家鲜为人知的吉首矮寨大桥的鬼结婚故事,又比如湘西赶尸等。这些习俗和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古老规矩,为这片土地披上了一层美丽而又神秘的面纱。在大山深处,很多孩子都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的孩子多数都是由保姆一手带大。这类人,我们叫做保姆公、保姆婆。
在湘西,山民大多靠种植红薯维持生计。由于南方多旱,靠天吃饭的稻田往往歉收。家乡天气炎热,肉类不易保存。大人们习惯在冬天把肉用盐腌制,然后用烟子熏,一直挂在做饭的火塘上面。到了梅雨季节,腊肉被藏进茶油或者稻谷里,这样不仅可以保鲜,也可使孩子们一年四季都有腊肉可吃。
清晨,祖父上山去砍柴。老人说,并不是什么柴砍回来都能用的,必须要砍下一棵树最粗壮的部分,往往这样一竹筐柴就有几十斤重。每次从山上砍完柴下山都要走几十里的山路,一路上山坡陡峭不说,而且布满绿油油的苔藓,又加之清晨的缘故,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露水,下山的时候容易打滑,因此必须格外小心。
黄昏,湛蓝的天空除了有冉冉升起的袅袅炊烟之外,还有金色的火烧云。在它的映衬下,村庄傍晚的天空就显得格外迷人。
在南方,人们煮饭靠灶台烧柴火做饭。由于家境贫寒的缘故,家里没有火钳,那做饭的时候是怎么把烧尽的炭火从灶坑里拿出来的呢?根据祖父的描述,有一次做晚饭,年迈的曾祖母因为眼睛不好,竟然用手伸进烧得通红的火坑去取炭火!
话音落下,我们祖孙二人像是有了某种默契,我们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就像约定好了,我们都一言不发。但黑色的夜中还是能望见祖父眼眶通红,眼角含泪,却迟迟不肯落下。也许这就是祖父的尊严,我想。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抑郁与难受。
唏嘘之余,才发现,原来每个人心底都压着一段尘封已久、不愿被提起的往事……
月色朦胧,微风泛起。
一曲《水调歌头》在耳边响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