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正月,村里都会依照惯例,找个草台班子来演上几场年戏。
数着日子快到了,先要搭好戏台子。几个青壮年手脚麻利、爬高爬低,一两天的工夫,晒谷场上就矗立起一座像模像样的戏台。钢筋架构的临时戏台,离地一米多,台宽七八米,顶上和四周都是厚厚的防雨篷布,戏台正前方和两侧垂挂着红色的绸布,中央是朵大红花,这使得简陋的台子有了点喜庆的气氛。
戏班进村了。大人小孩都挤到村口去看。村委会要招待演员,先吃饱饭、歇个脚。村民们一会儿就散了开来,纷纷跑回家去搬条凳、椅子,占地方去了哟!排在前的高兴,排在后的着急,小孩儿为了抢位置吵得面红耳赤,大人们就忙着拉架、呵斥、调停。平时空落的晒场,这会儿可热闹了。“得得锵锵”,锣鼓开场。吵的不吵了,闹的不闹了,眼睛都滴溜滚圆地盯着台上了。
幕布徐徐拉开。首先是祭祀仪式。各路“神仙”呼风唤雨、念念有词,据说是为了驱魔祛邪,保佑本地百姓五谷丰登。随后才是真正的演出。演员扮相柔美,曲词婉转多情。那唱腔,不见得纯正;那身姿,偶尔显得僵硬。然而是正正经经在眼前表演的,比起电视荧屏里的艺术家,这些草台班子更让百姓亲近。才子佳人、陈年故事;花好月圆、旧时情怀。这些戏文的确很老套,草台戏班和临时戏台的确很粗糙,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唱戏的人,让自己融入了前朝;听戏的人,在别人的故事里落泪。
这一出《碧玉簪》,台上的老旦在唱着“媳妇大娘,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吖……”台下的人在哼着“手心手背都是肉”。戏里的故事,渐渐引发出戏外的人生。观众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微昂着头,随着台上的喜怒哀乐,小声议论着剧情和演员。坐得近的几个人,交头接耳悄悄说起了附近最近的“新闻”:谁家婆媳不和成天吵架,谁家闺女和小子好上了,谁家的老人故去啦,谁家的孩子满月啦……谁家办事不妥或对老人不孝,在此时就受到无情的鄙夷。看戏这类聚会,是乡村传播消息的最好途径。或许其中有流言,但质朴的乡间舆论会让人自觉遵守基本的伦理。
孩子们坐不住,在人群里钻出钻进。晒场外圈摆满了摊贩,大部分是乡村小吃,烤红薯烤玉米麦芽糖羊肉串儿,也有一些泥娃彩陶响铃气球之类的小玩意儿,这对于孩子是抵挡不住的诱惑,纷纷缠着父母长辈讨了零钱,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围着小摊子看了又看,捏着钱想半天才下决心买下东西,欢欢喜喜地捧着去玩了。戏文对孩子没多大吸引力,可是戏班子是个神秘的存在。小淘气们喜欢窜到后台,探头探脑地看演员化妆,偷偷地伸手去摸戏服和配饰。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孩子。
想起从前偶然见到的一个场景。风姿翩翩的“相府千金”,匆匆忙忙解开衣服,侧着身子给娃娃喂奶。娃娃努着小嘴,使劲地啜了几口。台上的锣鼓响了,转场的时间真快,妈妈皱着眉头把娃娃从胸口拉开,让另外的人抱着,娃娃比刚才哭得更响了,妈妈已经回到台前,水袖飞舞吟唱着百转千回的曲子……现在,做了母亲的我,已经明白了这其中包涵的朴素的女性之美,它不是戏文里的锦绣斑斓,而是在常年的劳苦中那些农村女性的生命价值。
曲终人散,热闹与喧哗归于平静。许多年后,咿咿呀呀的戏文,仍会在风中传唱,不小心就进入坐在廊檐下的我的耳朵。那些在幽暗的灯光里若隐若现的老人们的脸,每一道皱纹里,大约也藏着一些和戏文相似的故事吧,所以他们总是最认真的观众。
林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