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说起母亲,都能写一本书,我自然也不例外。我的母亲是典型的知识女性,生在上海的一个商贾之家。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极受外公外婆疼爱,养成了娴静平和的心性。母亲的名字悦耳,但很常见,叫吴秀玲。她对我说,是她在上海读敏人小学时,校长给取的。不过我儿时觉得,这三个字不仅极美,也最好听。母亲长得美丽端庄,个子也高,年轻时的照片拿出来,很像早年上海的电影明星。孩子都会说母亲美,但我母亲的美,是周围的邻居朋友公认的。早年读班昭的《女诫》,言及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我第一刻想到的就是母亲。里面说的清闲贞静、愉色婉容、动静有法、择辞而言等,用来形容我的母亲,都极为贴切。或许母亲天性如此,但我想这和她所受的教育,肯定有关联。母亲初中读的是上海南屏女中,高中读的陕北中学前身是华童公学,都是上海历史悠久的名校。
母亲一心学医,外婆祖籍又在安徽,所以母亲大学考到了安徽医学院。大学时,她与在合工大读建筑的父亲开始恋爱,1964年毕业后就分在安徽工作了。母亲做事极为精细,写一手好字。平日做家务,也慢工出细活,洗起菜来是一片一片叶子地洗。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来与世无争,说话文静优雅,从来没与人红过脸。即便对孩子们,也没说过一句重话,更没打过一下。小时候,母亲告诉我,她从小学到中学,一路都是班长或学习委员,大学是班主席时,我常常不信。在我的印象中,班长班主席都是泼辣厉害的角色,怎会像我母亲这般温柔安静。长大后才明白,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的修养。尤其对医生来说,拥有一个充实而宁静的心灵世界,更为重要。
母亲无论照料我们,还是对医务工作都非常尽心。记得我上高中时,父亲常年在国外工作。有几年,母亲一人照顾我们兄弟三人。那时她在病房是主任医师,常常要三班倒。无论白班夜班,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们做饭洗衣。有时忙到自己来不及吃饭,又得赶去上班了。母亲近年有骨质疏松的毛病,应当说是那些年落下的病根。老一辈人不注意营养,母亲常说,她在退休前都没想过要喝牛奶,总认为吃饱饭就行了。因母亲喜爱医务工作,在家中会常常和我们聊些医学常识,家中又有很多医学书籍,我们几个孩子耳濡目染,于是都懂一些医学常识。如今,我身边的人如果得了什么小病,我的诊断和医治方法,常和医生说的不差上下。母亲虽是医生,每天要面对各种怪病,但她平时在生活中,胆子却并不大,连活鸡活鸭都不敢杀。母亲不会骑自行车,到哪里都是走路。我印象最深的是,上初中刚学会骑车,有一次在路上我非要载她,母亲轻信了我,真坐到车后座上。我毕竟年小,骑着骑着一紧张摔倒在路上,母亲也倒在自行车上。自那以后直到我20多岁,好说歹说,母亲再也没坐过我的自行车。
母亲年轻时喜欢读小说,直到中年,工作太忙才不大看。我的文学爱好,就是母亲培养的。记得小时候,她会把从小说或电影中看到的故事,讲给我听,而且讲到凄凉或感人之处,自己会先流下眼泪。小时候我有个毛病,只要看到妈妈哭,我便跟在后面哭。有时她刚刚流泪,我已在嚎啕大哭了。母亲年轻时,在工厂的医务室工作过,她与管图书馆的阿姨是密友。从小母亲就带着我,出入图书馆,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借长篇小说给我看。应当说,我与书的缘分,是从那时就结下的。
记得小学时,母亲带我背过《诗经》里《凯风》一诗。那首诗中说:“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意思是:和风从南方来,吹拂那小小的酸枣树,酸枣树小小的,母亲多么辛劳。和风从南方来,吹拂那酸枣树的粗枝条,母亲圣明又善良,我如不成为善人又如何回报。这首诗,是中国出现的第一首赞颂母爱的诗。后人常用“凯风”来指代母爱。母爱在我的感受中,确实是这样一种和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静下心,就能感受到那来自母亲的关爱。
这和风无处不在。我想,我们生命中的一切荣耀,都来自这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