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挂在脸上是会伤人的。
看来此言不虚,在任何朝代都是如此。何况嵇康不仅把骄傲写在脸上,还落实在行动上、文字里。当朝红人钟会车马粼粼来拜访,嵇康兀自打铁,连个眼角都不扫他;司马昭暗中指派山涛举荐嵇康出任吏部侍郎,嵇康洋洋洒洒回敬了一篇流芳千古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辞官之意决绝,一点都不迂回婉转,坦率得令人咋舌。还吓唬山涛:你一旦逼我为官,我一定会抓狂发疯。如果不是对我有深仇大恨,您也不至于如此吧。
嵇康说这些话时痛快淋漓,毫无保留,使足了文人的小性子,全然没考虑到司马昭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当局在这些名士面前本来就有些底气不足,如何经得起如此尖锐的打击。
刺,总是要拔掉的。伏笔就此埋下。
但嵇康就是嵇康,小心翼翼揣度权贵心思的那不是嵇康。嵇康——这个我们皖北宿州的汉子,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中最不缺钙的那一个,世俗的价值标准在他这儿完全被颠覆。他不仅长得漂亮,更活得漂亮,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约束,在那个混乱黑暗的魏晋时代,群雄逐鹿之后的江湖上,阴霾重重,杀气沉沉,文人活得噤若寒蝉,只有嵇康像一尾自由率性的鱼,游弋在富足的精神世界里。他说“世之难得者,非财也,非荣也,患意之不足耳”,对他而言,精神的充足比什么都重要。这个骨灰级小资,为了一把古琴,可以变卖家产,为了装饰琴面,他向尚书令讨要玉佩,削薄镶嵌。他不爱车子、票子和位子,喜欢猫在山林间和两三好友喝闲酒、侃大山,兴致来了在老柳树下撩开膀子锻锻铁,操操琴。个性文人都是有点精神洁癖的,退隐山林不代表他没有治世之才,只能说明他的一种不愿同流合污的态度。
他为朋友仗义执言,以至牵连致死。临刑之前,他想到的既不是江山社稷,也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凝神聚气弹奏一曲《广陵散》,曲毕,40岁的嵇康留下了他人世间最后一句话“《广陵散》于今绝矣!”
所幸, N年后,经音乐鬼才黄霑之手,曾被嵇康修改和痴迷的《广陵散》幻化为《笑傲江湖》,带着嵇氏的激越苍凉在有华人的地方慷慨传唱。
至此,相信没有人再说嵇康只是因为和曹操的姻亲关系而屡屡与司马集团作梗,愤然不愿出仕。嵇康,其实是个带有几分侠义色彩的纯粹文人,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天才,他自始至终在向这个世界释放自己的个性尊严和独立精神。从精神层面说,他从未隶属哪一个政治集团。
官场需要维护的是秩序,是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规则;而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需要的则是突破规矩,寻求灵魂的自由。这是一对永不调和的本质矛盾。
遗憾的是,嵇康不巧成了这对矛盾斗争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