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这味中药,早早就喜欢上它的名字——该是植物里一个绝情的女子,穿着黑色的风衣穿过飘着梧桐叶的空旷街道,一个人孤绝地生活,独活。冰冷的女子,坚硬的内心,她爱过,青枝绿叶红花灼灼地爱过,但是,此后不再爱了。抱着肩膀,抱紧姿态,独对西风残阳。
我想到了张爱玲,张爱玲是一个具有独活气质和独活勇气的女子。当年她与胡兰成分手时,她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也不至寻短见,也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话尽凄凉。聪明如她,已经预见自己此后岁月将难再有采茶扑蝶一般的热闹了,红尘于她,便是一条幽深的暗道吧,那头凉风阵阵灌来,她孑然一人向萧瑟处走去。
事隔多年,张爱玲来到美国,在文艺营里结识了落魄作家赖雅,一个大她近30岁的老头,彼此相爱,但我总是疑心这爱里,最初是掺杂了太多奔走异乡时,于仓皇无着间抓住一根精神稻草所折射出来的落魄与可怜。这个嫁了男人的女人生活依然艰难,丈夫多病,需要钱治,于是她只好别夫奔赴于台湾和香港,挣钱养家,给丈夫治病。在那些奔走的长路上,她孤身一人,不知心里可揣着多少难言的辛酸。我想到中药独活,它性味辛、苦,微温,它可以祛风除湿,通痹止痛。春二三月,独活发芽长叶时人们采集其根,回来晾干切片;另一个采集时间是秋天,叶落果成时也挖其根,洗掉泥沙晾制成药。张爱玲原也是这样的一棵植物,少年时父母离婚,人生最稚嫩无邪的时光里也是寡欢;中年以后,为了丈夫为了家,为了人世间的那一点情爱与暖气,辛苦写作,频频遭遇退稿,饱受生活的煎熬。“人生,是在追求一种满足,虽然往往是乐不抵苦的。”单从张爱玲的这句话里,我们已经掂出了她身苦心苦的分量来。是的,她身上的根根叶叶,是苦的,悠悠长长的苦,缠她一世,这个独活的女子。
独活,应是人世间极稀有又姿态极艳丽的奇女子吧,人世却以一副晚娘的心肠对她,于是,她们只有选择独自生存,无依无傍。
我于是找独活这种植物的图片来看,叶子疏朗,没心没肺朝阳光一层一层搭起绿檐来,只是生着一副细细长长的紫色的茎杆,忧郁的紫色,像含着怨气一般。还有一种软毛独活,怕冷似的,周身覆着一层短短细细的柔毛。它绿叶绿茎,开着白色的花朵,碎碎的一朵朵,像小蜜蜂凑成一群,展开翅膀搭成碗口大的白蓬子,撑开在夏秋的风日里。这就是独活!我惊了。太平常太普通了,我房子前的香樟树下,我日日散步的马路边,长在砖石泥土间,长在河沟边幽暗的草丛里,一株两株,一片两片,各自生长,各摇各的风。它们的身影不艳,不是我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张爱玲那样的植物,不是生在悬崖绝顶。
它近在咫尺,近在寻常烟火边,普通得像那些淹没于碌碌琐事里的平民女子,无惊世的才华,也无足以乱世的容貌。它兴许就是那个住在姐姐家隔壁的女子,丈夫已经不爱她,也没离婚,却住回到娘家,像棵老青菜一样日日在工厂的白班与夜班之间来回炒,无油无水地炒,炒干了,炒黄了,偶尔招来叹息,更多时候被人遗忘。在灰尘飞扬的下午五点钟时的马路边,偶尔能看见一个清瘦的女子,穿着蓝色的工厂制服,黄着头发黄着脸,回去,赶着到弟媳的锅里讨口饭吃。她多像一棵素淡的软毛独活,在晚风里独自摇曳。
独活其实是那些孤独而坚强地行走在生活边沿处的寻常女子,太多,太多,她们不适合拿来写进戏里,因为虽然太寂寞太辛苦,但是太卑微,人生的故事松散得凑不成一个完美的情节。
不管有没有气质,有没有勇气,总得活下去,这就是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