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小区向左拐，沿着马路走两百米，就到菜场了。菜场规模不大，但每天熙熙攘攘的也很热闹。进了菜场大门，向左一瞥，就能看见老蒋。他在大门的内墙下用平板车支了个架子，上面堆着一摞摞的杂志旧书。我常去菜场旁边的一家面馆吃面，路过老蒋的摊子多了，就会不时过去看看，挑上几本，一来二去，就这么慢慢熟了。

老蒋六十多岁，妻子已经去世多年，有个女儿，十多年前嫁到了北方。他的女儿很孝顺，每年春节都会回来看他，要接他过去住，可是他不干，说北方冷，怕呆不住，憋得慌。我们熟了以后，有一次聊天，他告诉我说，其实不是怕冷，而是怕白吃白住久了惹女婿白眼，打算再摆两年书摊，多攒点钱，把房子卖了，再去找女儿养老，这样也有底气。我呵呵一乐，深以为然。老蒋还是颇有经营头脑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他住一间，另一间租给了菜场里做包子的一对夫妻。

老蒋旧书摊上的书很杂，天文地理，人间世相什么都有。生意冷清的时候，他就端坐着，一本本翻着看。也许是奇闻怪谈看多了，也许是天性如此，老蒋特别能侃，常常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的好半天。邻居、小贩提起他都是以“侃爷”名之。有一段时间，公司无事可干，我赋闲在家，一天三顿都去面馆吃面，吃完面就去他的书摊上翻杂志。老蒋看见我也很高兴，有时候连生意也不招呼了，光顾着和我侃大山。

老蒋的“大山”主要分为两块。一块是他的陈年旧事，比如他年轻的时候是如何追女孩子、下乡时偷生产队长家的鸡、奋不顾身勇擒小偷等等。这样的故事，他侃起来还会摆摆手，笑呵呵地夹上一句“陈芝麻烂谷子，不说也罢”，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得意。另一块听起来就比较沉重了，他会联系自己的经历，郑重其事地和你谈历史，比如大跃进中的遍地饥荒、文革中的抄家等等，这一侃常令我有瞠目结舌之感，深为自己竟然是文科生而惭愧，这些沉痛的往事，老蒋说完也往往会长嘘一口气，沉默半晌。

有一回聊天，老蒋问我为什么没有考硕士。我大谈了一番文科就业不景气，不是做学问的料之类。老蒋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你呀，就是年轻！不懂事！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光顾着玩，没读什么书了，摆个旧书摊，也算聊胜于无吧。紧接着他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战国之时，有个人周游列国，却搞得穷困不堪，回家以后饱受兄弟妻嫂奚落，于是愤而闭门头悬梁锥刺骨，苦读三年，终于名显当世。

这是战国苏秦的故事，我在《史记》里读到过。但我没有问老蒋究竟是不是。老蒋的言外之意我还是听得出来的：趁着年华正好，应该多读点书，出去见见世面。这一次聊天没多久，我辞职离开了小城，决定找个地方继续读书。到今天，有两年没见到老蒋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摆旧书摊，有没有攒够钱。我很有些想念他了。毕竟，在那样一个城市的旮旯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对你说一些意味深长的话，更何况，我们非亲非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