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采茶,也会做茶,更喜欢喝茶。茶园离麒麟畈大约两公里,处在小冲叶水库的东坡,太阳起山的地方,水分足,光照好,茶叶娇嫩。每年开园大抵在谷雨前三天或五天,关键取决于当年的雨水和气温。开园茶,采摘极少。真正的采茶季节,在谷雨之后。采茶是盛事,也是乐活。何况是在风景秀丽的库区,水流花放。
采茶的时候,我喜欢跟在姑娘家后面,听她们唱山歌、哼采茶曲,闻她们身上特有的裹挟茶香的气息。但凡采茶能手,多为村庄里的俏女子。她们心灵手巧,能说会唱,都是乡村宣传队看中的演员。白天干农活,晚上排练样板戏。遇到上面紧急通知,她们也会放下手中活计,赶赴某某会议或大会战现场,添威助阵。这是政治任务,谁也不敢怠慢。只要村庄里有人上台,我定然站在戏台的最前面,被她们的表演所吸引,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当别人在戏后津津乐道时,我总是一个人躲在屋檐下反刍戏中的每个细节。
真正做茶,是我参加工作之后,在学校茶场练习的。上阵前,我说我会做茶,几个茶工包括两位会做茶的同事都不相信。当我十分流利地说出整个做茶的流程时,他们仍然半信半疑。不过,他们还是给了我做茶的机会。拣茶(除杂质)、炒茶(杀青)、揉茶(微酵)、刷坯(定型)、烘焙(去水分)……我都尝试过。很多年之后,我们一起在茶楼喝茶的时候,回忆起那段校园做茶的经历,个个都说我脑子活。而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将双手凑近鼻孔,仿佛当年沾染的茶香一直没有消失。然后,大家哈哈大笑,笑声像山泉一般清澈。
生产队制作的茶,粗枝大叶,适合泡壶茶。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置有大茶壶,瓷或陶,甚至瓦壶。生产队一般不采摘雨前茶,更不可能采摘明前茶了。乡下人不喝清明茶,觉得它没汁水,寡淡的,不带劲。你说明前茶再好,人家不稀罕。村民们喜欢喝夏茶,条状,汁水浓,味道酽,一壶茶能喝一天,至少半天。
我和家人跟广大社员一样,几乎没喝过生产队的开园茶,只有队长和会计可以享用。如果真的想喝谷雨茶,可以上山摘野茶,或者采摘自家的茶树。当然,也有人偷生产队的。那是“刁民”,至少胆大妄为,敢于跟队长和会计对着干。在我的童年意识里,生产队长和会计都是了不得的,他们主宰着村民的日常生活,譬如口粮、茶叶等,譬如每天分派你干什么活儿、挣多少工分……我小时候的最大理想,就是能够识几个字,会打算盘,然后当生产队会计——但凡队长有的,会计基本上都有,譬如好茶。我家人胆子小,不敢偷,尤其是母亲,素日里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即便我的后脑勺长有反骨,也不敢偷。不敢偷,却敢抢。怎么抢呢?很简单,趁他们悄悄在队部里做小锅茶时,我便溜进去,抓几把茶放到小布袋里就跑。他们理亏心虚,也拿小孩子没办法。次数多了,我胆子渐渐大了,每回不急于“抢”,而是听他们谈文刮白(说故事或聊天),临了才拿了茶叶,大摇大摆地离去。这种法子,屡试不爽,包括往后的岁月。俗话说,有钱送礼,无钱横来。
喝茶之于我,是习惯,是家传。不喝茶,很难受。至今,仍然不喝矿泉水。上高中那会儿,住校,没茶喝。每到星期六下午回家讨菜时,方可牛饮一番,过把茶瘾。因此,我盼望周六的到来。在淮南师专读书时,我非常想念家乡的茶叶。那地儿一马平川,既不产茶,也极少有人喝茶。两年光景,与茶无缘,一次也没看过青枝绿叶的茶。熬,难熬,实在难熬。熬着,熬着,时间也就熬过去了,依然没有改变嗜茶的习惯。
我真正学会喝茶是参加工作以后。巧的是,我执教的学校地处皖南山区,以茶为盛事,茶叶名气比家乡大。我多次夜宿茶山,目睹乡民们采茶、做茶与烤茶。那个时节,整个秋浦河流域的空气里,弥漫着新茶的芬芳。这是土地对乡民们的馈赠,大山养活了一代代人。进城以后,我又多次陪同熟人或朋友进山,采购茶叶。再后来,人地生疏了,不再去了,也就极少喝到那里的茶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