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首诗而言,与宇宙万物沟通是其基本功能,诗可以兴观群怨,其基本意义正在于疏通宇宙万物之间的关系,同时达到调和社会思想情感。无论写实还是想象,诗歌总是从常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应和。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秘响旁通”这一概念,中国诗歌历来认为,诗歌的感应功能可以实现世间的所有诗歌在本质上是同一首诗,诗歌是万物应和的多声部合奏。西方诗歌发展到象征主义时期方才真正意识到万物之间的这种神秘对应关系,象征主义运用直觉去感应内心的隐秘世界,大大拓展了诗歌的表现力,其不足之处在于往往流于晦涩和隐蔽,显的部分少而隐的部分多,把读诗变成猜谜活动。
陈先发的《养鹤问题》很好地把握明与暗、内与外、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晦暗中的明亮,隐秘中的彰显和混沌中的澄明。诗歌的第一部分是关于人与鹤的感应,诗歌从诗人的观鹤体验写起,在静观之中,鹤与人、鹤与花、鹤与山之间的神秘应和关系得以彰显,其中曲折地反映出诗人的宇宙观与生命观,柱状的鹤,液态的或气体的鹤蕴含着宇宙生灭和生命演变的规律,而鹤们“都缓缓地敛起翅膀”则是生动传递出自然之道的有无相生和虚实变化。诗歌并没有停留在有形世界的感应,而是更进一步将目光投射于更为幽深的形而上世界。鹤之为鹤,自有其生生之道,而人类痴迷于鹤的形而上的思考,并藉此物生发出飞升之想。诗中将鹤定义为“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诗人面对山中之鹤,顿生虚无之念,因此“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
陈先发诗歌的理性力量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在《养鹤问题》中同样可以窥见这种内与外畅通无阻,感性与理性融合无间的通感艺术。陈先发诗歌的通感艺术不只是感官和情感上的打通,更是诗性抽象的桥梁打通理性认识之间的龃龉。由于时空差异、文化冲突,以及个体身心牢笼的禁锢,不同的心灵世界,乃至不同的认识层面引发的冲突和隔阂犹如天堂与地狱的差别。世间有用宗教信仰实现不同心灵之间圆融无碍地交流沟通功能,“写诗却是另一码事:这结句里的‘鹤’完全可以被代替。”诗歌是心灵世界的直接呈现,不像哲学理念那般严谨,却平添许多生动活泼的诗性气息。在打通心灵世界的功能上,诗歌的认识功能自有其先天优势,“养鹤问题”中的“鹤”经过诗人之心赋予的语言之力和审美之情,其力度和灵性早已具有世间万物的普遍应和功能。对于诗歌的普遍应和的“通感”艺术表现力,陈先发有着深切的体会,他曾说过,“先锋不先锋,这个问题先一脚踢开。我未来的写作路径非常单纯:写真情实感的诗,写神圣之意与街头垃圾混存于其间的诗。”陈诗的真情实感以深沉的智性力量为基础,用亢奋的语言之力实现“神圣之意与街头垃圾”的普遍应和。
“一切历史皆是当代史”,陈诗立足于当下,接通历史和未来,体现出诗人对“通感”艺术的深刻认识并运用语言之力得心应手加以呈现。在诗的末段,诗人犹如游历三界的但丁,又如漂泊多年的尤利西斯,“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风机的轰鸣里/我久久地坐着”。中国现代诗歌的“我思”和“反思”在陈诗中体现出现象学意义上的理性力量,从整体来看,诗歌的整体思路模糊了物我、内外、形神之间的理性认识,而在每一个细部却又显示出强大的理性力量。从诗歌艺术的观物方式来看,该诗的“移形换位”似乎是“散点透视”的杰作,可是从万物之间的应和方式来看,该诗却是在有形的世界游历之后的冷静思考。因此,该诗思绪犹如脱缰野马,却最终收回到时代的冷静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