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暑天读《红楼梦》,静静地读,气定神闲,有滋有味,倒读出些意味。年轻时读《红楼梦》,最不喜欢的人是林黛玉,书中的她不见有个什么好的,冷言、冷语、冷笑、冷面,看得人心随之冷冷的。加之,林黛玉人长得也不怎样,个子不高,人纸片样,真的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再读,再再读,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书中的林黛玉有静气,静而生美,这美在心中滋生,断断的灭不了。我以为曹雪芹不停地在林黛玉身上着墨,为的就是渲染出一股子静气。
林黛玉的静气是入血入骨的,葬花是静气的使然,帕上诗也是和静气有关,“宝玉,你好……”留下的是静的空白。大暑天读出了静气,我的心为之平和。平和的热也算不了什么了。今年实在是热得过头,且热的长度和宽度都超过预料,到了九月天,高温还降不下来,逼迫着不少学校上了两天课,接着又放了假。
心静自然凉,老话有道理。过去,我在乡间生活过不少年,夏天没有空调、电风扇,热得掉魂,夜晚树头纹丝不动,难以入眠,我妈一夜到亮扇子不离手,为我扇风,只差手臂累得酸掉了。我睡不着,烦燥得很,我妈边为我“打扇”边说:心静自然凉。那时我不知啥叫静,就死死地闭着眼睛,以为眼前的黑就是静。事实上不闭上眼睛,乡村的夜晚也是黑的,稀巴巴的几盏灯,照不亮乡村的天空。
前几天,我和快九十岁的老母亲叙话,天热得很,但有空调,也就不知外面热了。老母亲仍是手持芭蕉扇,不停地为我扇风,我说:有空调呢。妈停了下,不久又“啪噼啪噼”摇起扇子为我扇。扇子发出的风很柔和、很静谧,我的心陡地静了下来。我妈慈祥地看着我,我突然想听妈说“心静自然凉”的话词,我妈没说,我却是从妈不停扇动的扇子里听出了。有意思的是我妈说的故事,我都是在大热天的夜里听下的。热夜难眠,我妈便搂着我在场地上看星月纳凉,妈的故事便在这时如小溪潺潺样流出。妈读过不少书,当过老师,肚子里的故事多得很。我妈会讲故事,绘声绘色地讲,往往不止我一人听,引来左邻右舍的孩子,甚至是大人。
我妈的故事让我入静,妈说的故事我听进去了,听进去的故事消去了部分炎热。如此,童年的夏夜虽热,有妈妈的故事,热也就那么回事了。
以林黛玉为代表的《红楼梦》中的人物,产生的静气,伴随了我从夏到秋,我虽然天天汗流浃背,却不觉得热,这似乎是悖论,但却是真实的,物理的热和精神的热是可以完完全全分开的。书房里静静地读《红楼梦》,场地上静静地听妈妈说故事,几乎是异曲同工的能让人心静下来。兀自就有感觉,我妈也是一部大作精典,妈妈的故事是俗世的,甚至带着宿命,但对我而言比《红楼梦》来得更早,也更有意义,我呱呱坠地,妈妈就开始朗读这部大著,一直读到今天。
早晨,我喜欢顺着河流走,看水看船,不过看得最多的是植物。生如夏花,夏天的植物不失时机地开花,花好看,叶却在一边默默地垂下绿荫。叶有静气,夏天的绿叶静气尤甚。唯静,绿叶才能度过炎热的夏天。静而生美,叶静而生花,如静气造就林黛玉。我注意观察过一尾尾绿叶,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就是所有叶的正反面都铺满了小心翼翼的静,生怕被打扰被撕碎了的静。
静气是能够传递的,在河边走,叶的静气向我身上扑来,夏天的炎热因此去了,我把目光交给河水,一河清水湍湍东流。心静自然凉,其静气能浇灭炎热,更能打通心中的块垒,有静气开路,似乎所有的路都是通达的。秋后十八盆,天仍是热得可怕,快九十岁的妈又反复对我说:心静自然凉。我不问咸淡地回答我妈:我看《红楼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