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但逢天朗气清,会携一件薄衫,去登高望远。少时喜登高。彼时体瘦身轻,脚快如风,纵然山势峻峭,山道绵长,亦无惧色。哪座山头高,就往哪座山头去。足踏山巅,头顶苍穹,张臂伸腿,在天地间写下一个自我的“大”字。现在想来,是受“山登绝顶我为峰”情结的驱使。大鹏展翅,追风逐月,一览众山小,是少年风流。
少年登高,是一种征服。二十五至三十二岁,我在黄山谋生。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峰峰奇峻,峰峰竞秀,峰峰也磨人。那几年,我领着不同的人,登着相同的山。登始信峰看曦阳,登丹霞峰看夕照,登狮子峰看苍雪,登光明顶看云涛。一个人的时候,在排云亭的石道上徘徊想心事。被群峦峰林困住,这是始料不及的。那些循环往复的山道我走得缺少意气,不如少时轻快,时有逃离之念。但这样的山,不得不登,这样的高,无法回避。终究没有一走了之,忍着性子上上下下,往复循环。
青年登高,是一场磨砺。四十几岁,常去城郊螺蛳顶登高。中年登高,不求峰耸凌云,只求心舒神怡。螺蛳顶高不过百余米,被周遭翠峦遮蔽其间,不显山也不露水。山间散布毛竹和山茶,映山红逢时现身,红绿间杂,相衬相映。杉木齐整直挺,石阶蜿蜒游走,落目处,叶落似飞雪,纷纷扬扬。这样的山,是中年人所爱。
中年登高,不再一鼓作气,把握好合乎生理和心理的节奏。用脚步的缓,诠释中年的慢,用呼吸的软,吐纳人生的淡。螺蛳顶北面临城。天青色,烟岚薄,群鹭低回山林晚。巷陌深,孤帆落,一江秋水絮斜阳。一座最不乏温情与烟火的徽州小城,是多少中年人的旧梦。有如百草园之于鲁迅,茶峒古镇之于沈从文,高邮水乡之于汪曾祺。难割难舍的情愫在笔下生辉,于纸间留光,成毕生之吟唱。
我儿幼的蹒跚、少时的仓皇、青壮的慌促都在这里存下了印迹。一个渺小的人在一座不大的城,有一条极不规则、难以捉摸的轨迹,唯高远处方可拨云见雾。极目远眺,求解这条飘忽曲线的走势答案,是中年登高望远的隐秘命题。南边面山。迎风而立,披上薄衫。薄衫,传递登高的心理暗示。山风掀起衣衫,哗哗作响,衣袂飘飘,有涤荡身心的快感和脱凡抛俗的满足。衣衫薄,不阻挡风的自在,又能撩起风的狂野,契合中年的释怀心境,激烈而不作乱,澎湃又不失平和。中年登高,适宜临城,城予慰藉。也宜面山,山愿接纳。最宜眺水,水善利导。水,随形就势,缓急相宜,是奔赴也是回归。
有一年登安庆巨石山龙头峰。举目远眺,独峰突兀,四水环伺,天开云阔。隐隐处水天一线,浑白浩渺,是长江东归去。山野寂寂,车马喧远,端坐看水,神游八极。坐久了竟觉,置下了一壶清茶,与空对饮,茶清心澄。落下了霏霏细雨,沾衣湿目,雨润眼明。心澄眼明,观江水随势,不辍奔流。思人生几何,何去何从。心底的块垒,如风扯柳絮,渐瓦解于无形,消弭于无迹。
中年登高,放心魂一次远游,于拘囿处做一次突围,从迷局里来一个转身。中年登高,不再与天地比高,意欲与山水相合。中年登高,是半生的解惑释怀。人活多年才会发觉,不同年岁的登高,姿势都一样:躬身、曲腿、抬升,到达的终点却大为不同。山还是那座山,人已不是那个人。登高望远,细思之,至臻的境界是抵达人生的岑寂,觉悟天地的阔远。在喧嚣里不言不语,于暗流间不慌不忙,如一片云,孤影高远,来去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