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即将破晓,在这个时间点,祖母一走一歪地挪动着她的小脚,像一只老鸭般一摇一摆地朝黑屋走去。黑屋里有土砖砌成的灶台,灶台前端是用土砖围成的柴禾栏(专用于放柴禾的),后面有食橱、水缸,还有瓦罐。瓦罐除了腌制蔬菜外,祖母还把它用来腌制岁月的苦难,腌制人间的变化,腌制她内心的杂乱和对屈原的崇敬,她手里的煤油灯可以为证。
黑屋在我的老家,还有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叫做“灶哈”。后来改革的春风吹到我们山村,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除了挣回一些钱外,还带回了一些新鲜的名词,比如他们把灶哈称为厨房。这是祖母活了七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她觉得就我家的厨房而言,叫黑屋更加贴切一些,她不愿意改。
哦,我记起来了。那次是离端午节不远的一个日子。我和祖母睡在一张床上。我睡在床的里边,她睡在床的外边。她起床时,我醒了。我吵着也要起来,和她一道去黑屋。祖母说,她要到黑屋包粽子,问我去干啥。我说不出合理的缘由,但执意要跟着去。祖母骂骂咧咧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允许了,允许我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横穿堂屋,去东边的黑屋里。
端午节来临之前,我们那里的人,家家户户都要包粽子。在我家,包粽子成了祖母必做的功课。经过口耳相传,她知道了端午节吃粽子是为了纪念一位伟大的诗人。没有文化和生在民国的祖母,经历过饥荒、逃难,她当然不知道那位诗人是战国时期楚国的大臣屈原。但她知道,他是在农历五月五日投江的。我想,祖母知道这一点的原因,很可能是每年农历五月五日端午节这天,人们要在门前的湖里划龙舟、投粽子,且这事从来没有间断过。
对于屈原的故事,我在读小学五年级之前知之甚少。直到小学五年级第二学期的那年端午节,一位民办教师向我们略略地说过一些。我把学到的粽子与屈原的故事,粗略地对祖母作了述说。祖母听我转述后,觉得我在学校里学到了不少知识。这是她在黑屋里永远都无法找到的答案,但去黑屋里包粽子的那盏煤油灯,倒是给她一些向前行走的光亮。
我看到过在端午节的清晨,她借着这光亮到黑屋里去煮粽子的情形。她把柴禾放在煤油灯上点燃,然后迅速地塞进灶膛里,又拿起一个柴把塞进去。灶膛里,火旺起来了。不一会儿,锅里的水煮沸了,水花从粽子的间隙里翻滚而出,不断地向四周散去,像一行行迥异于她心中的诗句。这诗句是对她之前的认知的颠覆和补充,而从现实生活中获取的这些现象,亦是屈原生活过的经历,至今真实地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里。粽子煮好了,祖母盛上几个,放入一个蓝边海碗,随后拿到供桌前,点上几根香,怀着虔诚拜神位。
时光不会止步,也不可能止步。它夹杂着风沙,掩埋了屈原,掩埋了无数的生灵,包括我的祖母。少年时代,我对祖母心灵深处仅存的一点点诗意的光晕,感到有些杂乱。我没有看清诗歌的叙事和转折,虽然心生热爱。如今看来,那些隐藏在诗中的叙事,就像一条河在流动,它如祖母当年手里的那盏煤油灯,照着她向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