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2020年,香港三联书店曾出版过您的《那些年,那些人和书——一个出版人的人文景观》,这本随笔和《一生一事》(上海三联书店2024年3月)有关联吗?
李昕:不能说没有关联,因为两本书写的都是我为作者服务,给他们编书的故事。但是各有侧重,《那些年,那些人和书》主要是写人,写那些和我有过合作和交流的学者和作家,包括周有光、韦君宜、胡风、傅高义、李敖、王鼎钧等等,每人一篇,意在写出我对这些人物的观察和思考,我通过出版合作对他们有了印象和认识,试图写出他们的性格和人格。可以算是人物特写。但是《一生一事》不同,这是以我自身经历为线索,讲我自己的故事,特别是我怎样为作者编书。当然,其中不免会涉及那些著名学者作家,但是角度完全不同,写法也便不同。两本书从内容上有一定的交叉,重复性的文字其实非常少。
记者:您在1982年就发表过文学作品,也写过文学评论,良好的文学修养和理论批评功底,对您从事出版有何裨益?
李昕:我最初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理论编辑,那时社长韦君宜提倡“一手编,一手写”,所以我业余时间写文学评论,希望成为文学评论家,为此读了不少哲学、美学著作,这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我的理论修养,也培养了我对书稿的判断能力。后来我被借调到香港三联工作,香港三联当时的总经理赵斌来北京面试我,问我读过什么书,编过什么书,我如实以告。他听了以后表示我可以去三联书店这样的社科类型出版社工作。他说,“因为你算是理论编辑出身,如果你是编小说或诗歌的编辑,恐怕就不适合到我们这里来”。
记者:您先后在四家著名的出版机构(人民文学出版社、香港三联、北京三联和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享受到这些出版平台带来的特殊资源和便利条件,做成了很多别人难以企及的事情,同时您也毫不讳言自己的失误、遗憾和懊悔。很想了解您是以怎样的心态梳理既往?
李昕:我认为自己很幸运,因为我工作的出版平台给我带来很多别人不具备的资源和机会。但越是这样,客观条件越好,我就越发感觉到,其实有些事情,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讲课结束时,台下有一位学员向我提问,说你一辈子好像很顺利,很成功,你有过什么遗憾的事情吗?我当时
回答说,大大小小的遗憾和懊悔,其实一直都有。如果没有这些,人就不能进步。做编辑出版,一定要善于从看似成功的地方找出不足,要有内省力,善于总结自己,特别是善于吸取教训。其实我一辈子做的书,有很多出版后我自己都能挑出毛病。后悔当初假如想到哪些哪些,就可以把书做得更好。但是为时已晚,只能下次注意了。
记者:您有记日记的习惯吗?过去的事情,都记得如此清晰?
李昕: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人民文学出版社时期和香港三联时期,我只是留有几本工作笔记而已,那时并没有每天写日记,工作笔记只简要记录一些大事。进入北京三联以后,我开始记日记,写得很详细,每年都有十几万字,最多的一年(2014年)竟然有30多万字。一直记到今天,总共大概有300万字了吧。这些日记都是我写回忆录的依据,所以我的回忆录是严格按照非虚构的原则处理的,连书中偶尔会出现的人物对话都是原话。
记者:细读《一生一事》,里面有为人之道、做书之道、处世之道,总之方方面面都很受益。能否请您概括一下自己的编辑理念和做书之道?
李昕:我的编辑理念,就是王鼎钧先生送给我的两句话,“改变那不能接受的,接受那不能改变的”。这意思是说,编辑在具体的出版环境下,既要尊重现实,又要怀抱理想,尽自己最大努力出好书。我一直强调,做出版出好书,是不能怕麻烦的。要有一点完美主义追求。要想出版后不留遗憾,一定要预先策划得很周到,一定要用心,肯下功夫。有时需要反复和作者协商修改,花费大量精力;有时对某些题材的图书,还要按照上级规定送呈专家审稿,一遍遍地在专家和作者之间沟通,又用去很多时间;也有时需要自己对书稿中可能存在的这样那样的问题承担审稿责任。这些都需要有耐心,也需要一定的胆识和智慧。如果编辑怕麻烦,只想省事,“短平快”出书,可能就会错过很多好书。
记者:您曾经手(即以各种方式参与编辑出版过程)有三千本图书,大概每一本都隐藏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能否列举一二?
李昕:仅举一例吧。前几年我们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医学的温度》(韩启德著),这本书能从茫茫书海中脱颖而出成为畅销书,是用心策划的结果。
《医学的温度》原本作者提供的是一本综合性
的学术论文集,如果原样出版,也应该是正常现象,因为作者是大学者,中科院院士,还曾经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弄到一点资助并不难。但是我和责任编辑蔡长虹都觉得,如果那样出版,就把一个好选题糟蹋了。很可能只销售两三千本。但是,我们认为这本书本来可以编成一个引人注目的话题,就是关于医学是否应该以人为本的问题,这是当今我们医疗制度改革的一个重大问题。于是我们建议作者,以这个话题为中心,从55篇文章中精选不足20篇,编成这本书,稍一宣传,一年就销售超过10万册,还得了十数个大奖。
记者:做了一辈子书,您的阅读量必然是巨大的。能否谈谈您在人生不同阶段,读书是否各有侧重?
李昕:我的阅读,也是跟着工作走的。在人文社时期,读的都是文学类、哲学美学类,到香港以后,因为工作需要,又补课一样地比较系统地阅读中国近现代史方面图书,还有香港史、澳门史等等。回到北京三联,因为学术出版的门类更广了,自己读书更杂,其他学科的书,包括史学、哲学、社会学、经济学、管理学的也都跟着读了一些。审稿本身就是读书,也是学习的过程,我一年审100多部书稿,其中大多是人文社科学术著作。但这样读书是不够的,因为有时候审读书稿,需要以其他图书作为参考。所以业余时间我也会选一些其他出版社出版的人文社科新书来读,由此可以了解别人在做什么,从而对自己的出版作出评估。
记者:您有什么独特的读书方法或阅读习惯吗?
李昕:说不上独特。我不藏书,我买书都是为了读的。买的时候很在意书的品相,但我不为了收藏而保护品相。读书时为了方便记忆,就在书上做记号,写批语,夹纸条等等。重读时光看有记号的地方。我近年小说读得很少,纪实类的读得多些,例如人物传记或自传,也常读一些文学、史学研究的著作、学术随笔,还有一些史料性的图书。这些书都不像小说那些需要连续阅读,所以我常常是跳着读,挑着读,一本书拿在手里,感兴趣哪部分就读哪部分。有时候是自己思考一个问题,会把几本相关的书找来一起读,从比较中发现每本书的特点。据《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