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金庸诞辰100周年。在他的老家浙江海宁,一系列纪念活动正在举行。站在金庸故居门口,环球人物记者试图探寻他成长为“金大侠”的轨迹。
同时,记者也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还在读金庸? 据《环球人物》 尹洁/文
读不尽的人性
其实世界上擅长编故事的人何其之多,只要有一定的虚构写作天赋,或者受过相关训练,每天编出几千字的故事并非难事,但金庸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复杂人性的深刻理解与透彻诠释,从而塑造出一批各具特色、生动鲜活的人物,令后人不断分析琢磨,津津乐道。
“与金庸同时代的武侠小说作家,有的也很会编故事,也有自己的文字风格,但笔下人物的性格不那么丰富多彩,对人性的刻画也不如金庸鲜活、深刻。”金庸读书会会长袁斐对记者说。在袁斐看来,其他作家笔下的大侠,性格往往是相似的,或者没有突出的特点,而金庸笔下的郭靖、杨过、张无忌、令狐冲……读者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他们各自的样子,虽然都是大侠,性格却各具特色。
但在塑造人物性格、刻画人性方面,他总能通过情节变化和丰富的细节赋予其不同的灵魂,展现人性之复杂、人生之无常,颇有《红楼梦》《水浒传》刻画人物群像的功力。郭靖这样的忠厚之人,也会冤枉黄蓉;乔峰这样头脑清醒之人,也会误杀爱人阿朱;小龙女这样的纯洁女孩,竟然被尹志平给侮辱了;韦小宝这样的小痞子,在陈近南面前竟然说不出谎话。
如果说情节是小说的骨架,那么人物就是血肉,人性则是灵魂。除主角外,还有很多次要人物、小人物,金庸即使着墨不多,对其人性的刻画也十分到位。有些令人讨厌的角色,可能在不经意间展现出可爱的品格;有些以正人君子面目示人的家伙,却会在一瞬间露出狰狞本色。
杨康中毒临死前,一向以慈父面目示人的完颜洪烈,喊着“康儿”,却最终将他推倒在地,上马逃窜离去;“德高望重”的花铁干,为了活命在顷刻间给仇敌下跪;归钟这个“巨婴”在书里没干过一件讨人喜欢的事,当父母拼死为他杀出一条生路时,武功高强的他竟然自己跑了回来,扑在父母尸身上说:“妈,我不认得路……”
作为通俗小说,金庸作品的“套路”看多了都能总结一二,比如“菜鸟男主逆袭的事业之路”“多女追一男的感情之路”“正派原来是反派的真相之路”等,但镶嵌在“套路”里的种种人性,犹如开掘隧道过程中遇到的各种物质,有钻石、黄金、水晶,也有朽木、煤渣、毒气,这使金庸笔下的人物超越了“武侠”概念的桎梏。
读不尽的故乡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淹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正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无前。”
这是《书剑恩仇录》中的一段描写,将世界奇观“海宁钱塘江大潮”的磅礴气势刻画得淋漓尽致。
对于故乡海宁的感情,从金庸的文字中可见一斑。
从海宁市区东行20公里,就来到金庸的出生地袁花镇新袁村。顺着乡间小道一路前行,望见一座黛瓦白墙的深宅大院,便是金庸故居了。穿过前厅,沿着回廊往里走,拐角处有一间小屋,屋中是一张旧式木床和一个雕花梳妆台,金庸就是在这里呱呱坠地的。旁边的书房还保留着,少年金庸正是在这间书房里秉烛夜读,打下了最初的文学基础。
在嘉兴市南湖区教育局工作的查杰慧,是金庸的族人,参与了近期对金庸故居内部展陈的更新。
他告诉记者:“故居之前的展陈比较简单、空旷,很多金庸迷参观后,觉得不过瘾。这几年,我们又发现了新的史料,征集了一些新的实物,同时增加了多媒体、互动性的声光电展陈设备。”目前的金庸故居分为“居”和“展”两部分。“居”部分重在复原当年生活场景,呈现金庸的出生成长环境与家族背景;“展”部分以“文心侠骨赤子情——金庸的故事”为主题,展示了金庸的生平,以及手稿等一手资料。
“海宁查氏是一个很重视传统文化的家族,比如耕读传家的理念,既包含了农耕文明的传统,又体现了儒家士大夫的理想:家族世世代代守在这块土地上,平静和谐地耕作、读书,享受着太平安宁的田园生活。”查杰慧说。
故乡的一草一木、风土人情,家族的诗书礼仪、耕读传统,对金庸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反映到他的作品中。尤其是他对于江南的描写,隐约可见家乡的影子。
读不尽的国族
2006年,金庸完成了他的硕士论文《从玄武门看早唐皇位继承》。2010年,金庸以86岁高龄完成博士论文《唐代盛世继承皇位制度》的答辩,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这两篇论文的标题,反映了金庸的中国历史文化情结。这种情结源于家庭熏陶,更源于中国人思想深处的文化认同。
金庸曾说,家族对他有两个影响,一是使他知道外国人欺负中国人,二是懂得了要多读书。
“家中藏书很多,幼时虽然看不懂,但找书很方便,不仅有古书,还有新书。家人间的活动也很文雅,闲来多是下棋、看书。”
金庸尤其醉心于围棋。他早年曾在《大公报》工作,据他后来回忆:“那时聂绀弩在《文汇报》任副总编辑,每天要写社评。他最大的兴趣是跟文统(梁羽生)兄和我下围棋……往往杀得难解难分,常常下到天亮,聂绀弩就打电话给《文汇报》,说今天没有社评。”中华文化的血脉基因在金庸作品中随处可见,而且乱世常常成为小说的时代背景。
《越女剑》的故事发生在春秋末年,这是金庸武侠世界的时空起点;《白马啸西风》里,女主角李文秀爱上了一个哈萨克少年,故事背后是金庸对民族关系的思考;《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鹿鼎记》等作品都涉及中国历史上不同王朝的兴衰与更迭。
除了历史,金庸也写遍了神州大地的万水千山、风土人情。从江南水乡的美食美景,到大漠黄沙的铁血铁骑,从华山之巅的比武论道,到峨眉少林的处世哲学……
如果说辽东的皑皑白雪寄托了金庸的北方追忆,云南的鸟语花香则承载着他的文人雅趣,虚实之间,彰显出金庸深厚的文化积淀。金庸一生,家国意识、民族情怀始终非常强烈,但其格局与境界是发展变化的。
在《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中,金庸自述:“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有了些进步之故。”从处女作《书剑恩仇录》到封笔作《鹿鼎记》,金庸对中国历史上民族矛盾的思考有了新的视角,对中华民族概念的理解更加全面而深刻。
读不尽的“天下”
宋代文坛留下一句话:“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永)词。”套用到金庸身上,便是那句广为流传的话:“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说。”
时至今日,遍布全球的华人已经把金庸的影响力带到了世界各地。金庸小说被翻译成多种外文版本,成为外国人了解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窗口。在东南亚地区,金庸小说几十年常印常销,泰国、越南等国的电视台经常播放中国拍摄的金庸影视作品,新加坡则从2006年起选用金庸武侠小说作为中学教材。
在欧美地区,欧洲网络上十几年前就出现了业余爱好者翻译的《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天龙八部》等金庸作品,而在加拿大和美国的中文书店里,金庸小说一直是畅销书。
在袁斐看来,虽然很多外国人不了解中国的历史,但普遍对武侠怀着浓厚的兴趣。“金庸小说在英国和美国不仅出了平装版,还出了精装版。英美是快消费的文化环境,小说的印刷质量普遍不太高,纸质书籍以平装版居多,金庸作品能够出精装版,充分说明其受欢迎的程度。”
相比于侠义之道,金庸书中所提倡的“天下大同”,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类共同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