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早期的大型文明都是在较大的河流附近的平原上发展起来的。河流有一种文化廊道作用,河流带来的不仅是人流、物流、资源流,还能带来信息流、思想流和创新的碰撞。当然,最重要的是,河流能够冲积出宜耕宜牧的平原,宜耕宜牧的平原能够承载大量的人口,人类早期大型文明萌芽和成熟的三大重要条件,河流、平原、密集的人口三者齐备,人类早期的大型文明也就自然而然地诞生了。由此可见,河流与水的作用,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占据着无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正因为如此,古人对水与河流充满了好奇,并且发自内心地关注和敬畏。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孔子在这里展示的,既是对河流的好奇,也是对神秘河流的敬畏,还是对河流现象的哲思。孔子也赞成他学生曾点的日常生活目标:“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暮春、成人、小孩、河流、洗浴、歌唱,是构成踏春游心之享乐的重要元素。没有在河流里沐浴的情节,这暮春的放松,就要大打折扣了吧?这欢快的解人春风,也要减去不少成色吧?
《道德经》是水的世界。《道德经·八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在老子眼里,上善之人就像水那样,为什么呢?因为水能够滋利万物,却不与万物有任何争夺。水姿态低下,身段绵软,位处别人都不愿意呆的低洼地,因此水最接近老子言语、思考、观察或想像中的那个最高境界“道”。当然,水还只是接近“道”的属性和品质,还不够“道”,更无法成为“道”。因为“道”是完美无缺的,是无可替代的,同时也是比划不出来的:用水来比划、表述、描绘,只是有些接近而已,但还不完全是它,或者完全不是它,而且也完全无法成为它。
水在老子那里,是抽象化、概念化和哲理化的,但到了庄子这里,则演变成一种独有的生活方式,或一种生活方式的独有介质或背景,演变成为一种思维方式的独特象征。在老子那里,没有水的介入,老子的话可能会说得不那么滋润;到了庄子这里,没有水、河流、湖泊、草泽、水生的动物和植物,庄子的生活简直就无法继续了,庄子的生活方式简直就无法存在了,甚至连他对生活方式的想像也简直无法呈现了。《庄子》一开头就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看,这段话和水完全脱不了干系,完全是水的天下。没有水的滋润和抚养,哪里会有鲲的存在和幻化!没有海的承托和翻滚,鹏又哪里能飞到南海去!就此,《庄子》开启了一个水的天地、水的世界、水的生活、水的思路,一切皆基于水的结论。
水是先秦兵家的工具。在《孙子兵法》中,这大约指两个方面,一方面指水是兵家拿来作譬的工具,另一方面指水是兵家直接用来战争的工具。举例而言,《孙子兵法·形篇》说:“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谿者,形也。”意思是说,优势方驱动军队作战,就像决堤的积水涌入千仞河谷,具有压倒性优势。这是作譬,是说要在战前取得绝对优势。《孙子兵法·行军篇》则说:“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军也。”意思是说,渡河必须离河稍远;对手渡河而来,不要在河里迎战敌人,敌人半数过河时展开攻击,效果最好;打算和敌人作战时,不要紧挨河湖迎敌;驻扎时要面南居高,不在敌人下游居留。这些是水域作战的守则,这就是将水直接作为战争的工具了。
《诗经》是中华文化圈范畴内,最早和规模最大的一部诗歌荟萃。《诗经》里有许多水,有不少河流,湖泊则要少一些。《诗经》里的水,没有一滴是单纯物理学意义上的水。《诗经》里的水,经常是欲咏之物、欲歌之思的引子、跳板或发物,借助河流或湖泽的意象,引导出对当时权贵、不公的讥讽、嘲弄、斥责和批判。《诗经》里的水,也经常是思乡之水、怀亲之水。《诗经》里更多的,更为后人熟知的,还是俗世的情爱之河、情爱之水。《关雎》和《蒹葭》,是《诗经》中最著名的两首爱情诗。《关雎》里描述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蒹葭》里则吟咏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