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作为部编本中小学语文统编教材的总主编,您为教师和学生编选、推荐书目,关于读书的著作也出版了很多。您怎么看待阅读?
温儒敏:读书其实是个人的事情,要读什么书,怎么读,是根据自己的愿望、功用与兴趣去决定的。真正的爱书者,他们把读书作为像吃饭睡觉一样的生活方式。他们也有事功的阅读,但更乐于自由的阅读,或者说私密的阅读。金圣叹所言“雪夜围炉读禁书”,就是“私密阅读”特有的享受吧,那真是读书的妙境。周作人也说过,书房是不可示人的,因为一看你读些什么,就知道斤两了。这有点幽默,但读书的确是“很个人”甚至私密的事情。
不过对于学生来说,开个书单,推荐一些经典,有些引导,也有必要,只是不宜强制。孩子也有他们的“私密”,应容许有阅读的自由。中小学语文课会指定学生接触某些经典,然而往往事与愿违,凡是书单指定的,孩子不一定喜欢。经典与学生有隔膜,本来就不容易读,若又当作任务,有种外加的“规定动作”,甚至处处指向考试,那就煞风景了。
既然“读书其实是个人的事”,即使指定阅读范围,也还是要给学生一些选择的空间,容许读一些“闲书”。初中语文统编教材干脆把“哈利·波特”系列纳入推荐书目了,结果效果挺好,等于承认了孩子们可以读“闲书”——以前很多老师、家长可能认为这类书是不该给孩子读的。其实像“哈利·波特”这类书非常贴近孩子,想象力超强,不说教而又有益,国人未必写得出来。孩子在奇特的想象世界中遨游,愈加爱上阅读了,兴趣也就培养起来了,有什么不好?如果全都为了思想灌输或者考试升学,把读书的范围和方法都框死了,完全忽视孩子读书的自由,不容许有“私密”的阅读爱好,那就难于培养起读书的兴趣了。
其实成年人也是这样,多数阅读都有明确的目的性,比如为了升职、炒股、理财、养生、交际、谋略,或者为了写文章发表,等等,这些阅读也许必要,但不见得能获取乐趣。人各有各的爱好,并非所有人都爱读书的。而真正的爱书人,不会随波逐流,不是哪些书走红就读哪些,他们选书总是有自己的喜好,有独立的眼光,阅读对他们是一种观望世界、涵养性情、安放灵魂的方式。
记者:现在的问题的确是功利性的阅读太多,自由的阅读太少,“私密”更谈不上,老师、家长把孩子的一切都安排好了,难怪许多孩子不喜欢读书。您是“40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小学中学,能否谈谈您当时的阅读?
温儒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接二连三,让人喘不过气来,私人的精神生活是被挤压的。即使那样,也还是有缝隙,有个人阅读的空间。关键是要从小就爱上读书,有这个习惯,无论多么困难,他们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书。这跟学校教育有关。不指望学校能给学生什么读书的妙法,不压抑孩子读书的愿望就行。我是1952年至1958年读的小学,语文老师学历普遍不高,上课各讲各的,较随意,没有什么任务群、探究式、PPT等花样,但都比较尽职,重视阅读。印象深的是一位黄老师,每周都有一两节课就是讲故事、读小说。这种奇特的教法激发了我们读书的兴趣。课余很多时间就是疯玩,大人不会怎么管。总有一部分孩子是特别爱书的,那样可以打开面向世界的窗户,满足好奇心,很幸运我是其中一个。
阅读本身就是我童年生活美好的一部分,这过程就很美,而不只是为明天的稻粱谋做准备的。我肯定会读当时流行的读物。我比较喜欢的是《三毛流浪记》,连环画,就这一本,不知道翻看过多少遍了。这种幼稚的阅读让我这个乡村小镇的孩子不断想象都市的生活,充实悲苦而又有趣的童年。而更认真读过的是萧三的《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薄薄的一本,很朴实的叙述,唤起我对毛主席的崇拜,佩服他的革命志向和毅力。我甚至还模仿青年毛泽东的风浴、雨浴,锻炼意志,硬是洗了五六年的冷水澡。
记者:那时的孩子有自己选择阅读的空间,真令人羡慕。能谈谈您童年的“私密阅读”吗?
温儒敏:除了读上面说的那些具有时代性的流行的书,私下里我读得最多的还是古典章回小说。我家和外祖父家都有一些藏书,民国时期出版的,有的还是淡黄的玉扣纸印制,竖排繁体半线装,如《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包龙图断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隋唐演义》《说岳》《封神演义》……当然还有《西游记》。除了后者,这些小说多数思想艺术价值都不高,文学史家是不屑评论的,但民间流传广,故事性很强。我的办法是“连滚带爬地读”,似懂非懂地读,不求甚解地读。我很幸运小学时读了许多“闲书”,阅读面拓展了,自己的读书方法与习惯也逐渐形成了。这种自选动作的“私密阅读”,还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与想象力。我的语文学习基础,主要是靠课外自由阅读奠定的。这些年我在一些文章中反复强调一个观点:从小学开始就要养成读书的习惯,语文才学得好,过了初中再觉悟,就晚了。
记者:问题是现在的孩子作业太多,没有时间读书。您上中学后还能有那么多时间自由地阅读吗?
温儒敏:作业太多的确是个问题,所以现在要“双减”。不过可以设想,即使不布置作业,孩子就有时间读书吗?不见得。孩子嘛,精力无限,兴趣就是动力。没有兴趣,做什么都是拖延症,有兴趣,就聚精会神有的是时间。现在的孩子面临激烈的竞争,压力大,但他们还是比父辈幸福多了。我不赞成“九斤老太”的说法。无论如何现在社会发展了,绝大多数孩子不存在温饱问题,而我们的童年和少年基本上是在饥饿中度过的。若要比较,那时物质匮乏,没有现在那么多机会和诱惑,比较单纯,读书也就有较多的时间和自由。时代不同,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苦恼。
记者:几十年与书为伴,反复读的书有哪些?
温儒敏:鲁迅的书读得最多,这跟我从事文学史研究有关。一百多年来,对中国文化有最深入理解的,鲁迅是第一人。鲁迅的眼光很“毒”,他是要重新发现“中国与中国人”。有关中国文化的研究论著很多,但鲁迅作品很特别,是别人不可替代的。他对中国文化的观察和思考,不是书斋里隔岸观火的学问,而是痛切的感受,是从生命体验中总结出来的人生智慧。这和读一些学问家的概论和历史著作之类,是不一样的,功能和感觉都不一样。
最近我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了两种鲁迅的书,一是《鲁迅作品精选及讲析》,选了鲁迅79篇作品,每篇都有千把字的讲析,颇费了一番功夫。另一种是《鲁迅精选两卷集》,选了128篇作品,每篇都有题记导读。这也是我几十年学习研究鲁迅的总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