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学会了吃折耳根。因为去了三次贵州，前后加起来近一个月。先是春天去讲课，住在花溪宾馆。每天早上有凉拌的折耳根，有脆哨和软哨。折耳根是鱼腥草，一种植物，好懂。脆哨和软哨则有点费解。脆哨是过了油的，即油锅中炸过的，入嘴有点脆——哨就不懂了，响的叫哨？那软哨又怎么解释？反正吃米线和粉，可以加一点，作为浇头。这个还算好吃。折耳根则真是难吃，可贵阳人为什么都说好吃呢？连那些娇柔得不行的小姑娘，都是见到折耳根就喜欢得不行，难道其中没有奥妙？贵阳人也不是傻子嘛！

我于是尝试着硬吃。不能吃难吃，我就拼命吃，吃粥时盛上半碟子来，筷子上来一叉子，放嘴里，皱着眉头猛嚼，硬忍着那恶心的腥味。几次下来，终于琢磨出一点名堂，原来嚼嚼就不腥了，反而嚼出一股甜味来。噢，好吃是先腥后甜啊。人家是早有心理预期。没吃过的人，下去一口烂腥，就受不了。可从小吃过的，就知道嚼嚼就香了，嚼嚼就甜了。原来是这样的。我再用这种想法，吃吃，果然好吃了。之后就适应了，心理接受了。再吃吃就更好吃了。原来这东西不难吃，原来这东西很好吃。我吃了鱼腥草，我吃了折耳根。我自豪，我骄傲。我可以吃折耳根啦！我可以吃鱼腥草啦！原来世上的事，并不是平行前进的。原来世上的事，它是有奥妙的。不要试一次就放弃。有些道理，要用心琢磨，多去试。

在贵州还去了黄果树和小七孔。去小七孔是春二月，有同伴同行，景美人美。那水的绿永不会忘记。这是一个清静之所。2023年在安阳的殷墟，一个导游小妹妹指着一个土层说，这是一片没有被人类干挠过的土壤。我听到这个词大为感动。是的，小七孔那么边远的地方，过去确也少被人类干扰。小七孔和九寨沟一样，都是要命的水。我爱小七孔。

九寨沟多年前去过，微雨中匆匆一顾，只知道那永不停息的轰鸣的水已不知流了多少个世纪。这次去，住在景区内，得以从容领略其美丽与壮观。没曾想到了年底，又得了茅台与《山花》的征文奖。去领奖，又住到了黄果树景区内，步行到大瀑布仅二十分钟。住了两天，我每天清晨和黄昏，都到大瀑布跟前站一会儿，我终于懂得了一点大瀑布的道理——知道大瀑布跌下来的那个潭叫犀牛潭，稍远一点的那个滩叫马蹄滩（因其形似马蹄）。这瀑布原来是条河啊，那河叫白水河，因冲刷下来的水都是白的——也与它建立了一点感情。人类的所谓感情，多与熟悉有关。你熟悉它了理解它了，必对它生出一点情愫。当然，这都是指的美好事物。

在贵阳还带了两个好朋友去了花溪公园和十里河滩。因我几年前写了一篇散文叫《有个公园，叫花溪》，许多人看了都有同感。花溪的美主要也是水美滩美。水美是水好，高原的水，从山上流出，本是奔腾不息，匆匆赶路的。当然它们也有平缓的时候。在平缓的时候，它对水草，对岸石，对各色山头，对天空倒影下来的白云，都是十分友好的。美的原因还有就是高原的天。高原的天，天是天云是云。云流动而天不动。平原的天大多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天云一体，天云混沌。在那种晴空之下，蓝天白云，天光云影（天光云影这个词，似乎是专门为高原地区造的），都倒映在这清澈的水里。云在水中移动，造出无尽的光影变化来。那些高贵的画师们，你们的浓墨法、淡墨法、破墨法和泼墨法，又何以抵它万一。这种美才是天地之美，才是沈从文先生爱说的“是一个圣境”。特别是黄昏，那天渐渐暗下来，天光柔和，夕阳渐渐洒下来，那种柔和，那种安静，那种婴儿般的恬静，那圣·桑大提琴《天鹅》一般优美的旋律（仿佛有）。啊，黄昏。神圣的黄昏，圣洁的黄昏。我怎么对你说呢！你的美真是无以言说。

可那天带朋友转了一早晨，看了十里河滩和花溪。朋友并不甚奇神，说没有你写的美。我的拙笔何以能描摹出花溪十分之一的模样！我想也许是那两天阴天的缘故。没有了天光云影，没有了倒映的山头，那还叫花溪吗？

十二月我去黄果树领奖时，提前一天到了贵阳，我住在了十里河滩边上的孔学堂。清晨，我又去十里河滩徘徊。你这个痴人，老看有什么好看的！尖子看一眼呆子看到晚。你徘徊个啥？你不会吟诗不会作赋，就知道个美。有啥美，你倒是说出个一二来。我不说，我偏不说。我心里有数。我从十里河滩回来，从那滩的岸边，折回了一根芦苇。我把它放在旅行包里。随我旅行，并带回了家。我把它插在一个胆瓶里。我对家人说对来访的朋友说，这是我在贵阳花溪的十里河滩折回来的。它已经枯黄了，但它仍是那么美。那是一种生命转化之后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