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说:如果你想成为自己国家和整个大地的儿子,成为知识和心灵自由的人,成为勇敢和人道、劳动和斗争的人,那么,你们就忠于浪迹天涯的缪斯吧,就在力所能及和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旅行吧。阿来就是这样的自然之子、大地上的作家,其信息与行踪弥漫在文字间,抒发了对大地、万物、现实、世界的认识和思考。“我走向了宽广的大地,走向了绵延的群山,走向了无边的草原。那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在文学之中,还是文学之外,我都将尽力使自己的生命与一个更雄伟的存在对接起来。”在《西高地行记》里,阿来这样写道。
记者:近年您的作品“记”的比较多,《成都物候记》《西高地行记》……后者收入的每一篇都是“记”:《故乡春天记》《嘉绒记》……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命名方式?
阿来:《西高地行记》中重要的节点,都和小说《寻找香格里拉》的题材有关,不止一篇,每篇都是不同的角度,很多个节点都深入得很全面,但不是为写一篇文章去,不是普通意义的旅行。那个地方有意思,激起我观察的欲望,从社会面貌到书本,是逐渐抵达、逼近和深入的过程。这既是在内省中升华,也是地理上的逐渐接近。我愿意把如何到达的过程也写出来,这才是完整的旅游。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发现一片土地。《瞻对》也是这样。
记者:《西高地行记》有很多诗意的风景描写,如《果洛记》开篇:“高原上一切的景物:丘岗、草滩、荒漠、湖泊、沼泽、溪流和大河,好像不是汇聚而来,而是在往低下去的周围四散奔逃。从青宁往果洛,路,那么地漫长,更加深了我这样的印象。就像在青藏高原的所有路途上一样,那些景物扑面而来,又迅速滑落到身后……”但是这种探险之旅不止是简单的旅游或采风。
阿来:书写坐在汽车上穿过大草原的感觉,不是给草原加上“美丽”“宽阔”“碧绿”这些定语,而是要仔细关注地质多样性的细节。它不是静止的,也不是徒步、骑马、坐直升机时看到的,而是一种快速前进、绵绵不绝、一晃而过的视觉,在你实际体验中自然会产生。
山南(山南市,史称“雅砻”,是西藏自治区下辖地级市)是藏族文化发源地,我到山南探察了重要的地点:藏族种的第一块青稞地、藏族祖先居住的山洞、吐蕃藏王的墓地、雅鲁藏布江支流,思考一千多年来文化发生的变化。我不是来寻找答案,而是倾听、感触、思考、证实,在这里曾经上演过的种种复杂的文化现实,今天也许在别处上演。
记者:茅奖和鲁奖都获得过,您的写作还有这么大动力?
阿来:我经常说,介绍作家不必要介绍这奖那奖、或者畅销书作家,介绍我是作家就行了。畅销书作家就是赚钱的人,文学标准什么时候变成得奖和赚钱了?我们也看到很多好书不得奖不赚钱,不好的书既得奖又赚钱。一本书好不好,让读者读了自己判断。让他来“评奖”。我不主动追求获奖;奖项给了我,我也觉得当之无愧。写作不过是调查求知自然而然的结果,如果写作就为了写一本书殚精竭虑,没有意思。当然写作会带来功利,但如果是为了得奖而写作就没有意思了。
记者:关于写作,您从来不缺乏自信。能谈谈您的具体写作状态吗,虚构或非虚构,您如何选择体裁?
阿来:这个自信肯定是有的,不是过分自恋。我的写作是这样:不在生活就在读书。剩下的时间在写作。写《瞻对》时,我有个强烈的感受,当时正是西藏和新疆形势最紧张的时候,我刚好到新龙县,发现清代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县,有过跟帝国对抗两百多年的历史,最后终于“融化”,所以我的副标题是“终于融化的铁疙瘩”。民族之间的对立和整合是怎么实现的?构思的过程,三年时间几次往返,读书与调查互相印证——清代档案齐全,包括史书、官方材料和口传材料。清政府六次用兵瞻对,我从几十本材料中梳理,互相补充,尽量还原历史,每次战斗发生的地点都现场看过。当我掌握了那么多材料,我发现用不着虚构,只需要找到思路串联起这些素材就成立了。过于真实的东西,虚构反而显得苍白虚假。《云中记》也是同样的方法。
《云中记》的主角是有原型的。地震后那个村子搬迁,我遇到一个巫师,每年5·12汶川地震纪念日,他都带着法器回到夷为平地的村子,小说里的话也是他的原话。他说:“我是管死人的。我要去安慰那些鬼魂,不能让他们飘泊无依。”这个巫师是真实的。
地震第二天我就去了震中。当时文艺界有各种采风团,我是以一个志愿者的身份去参与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也挖过死难者,留在那里参与地方的重建工作,成立过基金,有些规划实现了,有些更宏大的计划还没有实现——都不是为自己。我不断在思考人和大地的关系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两分来钟的时间,十来万人死伤;两分来钟的时间,几十年的建设化为乌有。我们都说“大地母亲”,她为什么这么无情?我的感触会比别人多。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写小说的念头,一次都没有过。
直到十年后的5月12日,为死难者拉响警报——不光是地震当中的死难者,救灾当中也有死难者。突然,好像这十年和地震有关的经历都复活了,十年中重建的各种经历、各种悲欢离合的故事,我突然泪流满面。我在震后见过那么多死难者也没那么流过泪。本来想写另一本书的,我把文件关掉,大约半个小时后,和我说过那些话的巫师出现了,他在村道上发誓他要回去。我就开始写,也不用构思。
记者:您认为一名作家最重要的能力、素养是什么,如何培养与加强?
阿来:还是要有坚定的信念,自己不断学习进步非常重要。当然固步自封也不对。这个分寸很难把握。必须要不断进步,要进步又不能被带偏。做不到也没什么,那就享受生活吧。最重要的是不断学习,还要有领悟,不然就是书呆子。书那么多,是念不完的,只能找那些助长你越来越进步、越来越宽广、越来越深邃的书,要保持对中文的敏锐。我也读西方的著作,哲学、历史,都必须是上乘之作。二流三流的书读什么,不如闭着眼想或者不想。
记者:您的书在策划出版过程中,责编提出过有价值的意见或建议吗?
阿来:我不听。我出了名的从来不听。有的编辑建议是不是修改一下,让我修改就是一种拒绝。你认为我对自己的作品不负责任吗?这是我自洽的一个系统,怎么能硬生生插入别人的想法?如果编辑表示任何为难,我就不出版。不是今天才这样,1998年《尘埃落定》出版之前走了那么多地方,就是因为编辑提了很多修改意见。很多人说听了编辑的建议三易其稿,我听了不以为然。我担心有好多小说是因此改坏的。这个自信应该有。这绝对不是狂妄自大——这样的人也不少。这个分寸,自己得掌握。 据《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