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您的枕边书有哪些?会经常变化吗?
张抗抗:我的枕边书是经常变化的。尽管有一些经典书,隔几年会重温重读,但不意味着放在枕边天天读。长年累月读同一本书,那就变成“一个人的圣经”了。我的床头总是堆着一摞当代文学杂志,《收获》《花城》《当代》《作家》《江南》《中华文学选刊》《随笔》《读书》等。其中大多是杂志社赠阅的,不浏览一遍感觉对不住人家的好意和同行的辛苦劳作。
记者:这些书为什么会成为您的枕边书?
张抗抗:你既然问的是“枕边书”,我的实事求是的回答是这样的:枕边书应该是轻便的、易读的,而不是躺在床上看一会儿胳膊就抬不起来的那种厚重的大书。我读梁晓声的《人世间》、李洱的《应物兄》,安排了专门的时间“端坐”着看,那么厚的书,不可能躺在床上看吧?所以我总是把薄一些的好书,专门留起来晚上临睡前读。除去浏览杂志的时间,还会看一些较薄的中长篇单行本,比如《好人难寻》《温柔之乡》《远山淡影》《单筒望远镜》《考工记》,都是小巧的、方便阅读的书。但是就算床头永远在“开流水席”,一年下来也只能读上十几本。
记者:能否具体谈谈,您眼下读的枕边书的感受?
张抗抗:最近刚刚读完《作家》杂志去年一年连载的胡冬林的随笔《山林笔记》,你看他写长白山里的那些植物和动物,一草一木、一鸟一花,那么生动细微纯净真实。他对长白山充满了感情,我从他写山林的文字中,看不到任何功利的欲求,比如版税和获奖。他和大自然的亲密关系,就是他人生的精神追求和生存方式。可惜这个长白山下的“瓦尔登湖”,随着胡东林的突然离世而终结,他那孩童一般干净美好的文字,也许从此绝版。《作家》杂志为连载他的长篇随笔,每一期都配发了作家好友记述、追忆他的文章,使他变得越发真实亲切,编辑可谓用心用情之深。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枕边书不一定是经典作品,也可能会偶然发现一些极易被我们忽略的好作品。
记者:这些枕边书,给您带来什么?
张抗抗:轻阅读的愉悦、美感、惊喜,是一天即将结束前的最后享受。比如安忆的《考工记》,老宅之美和人物命运的巧妙融合,犹如古建筑木梁卯榫的完美契合。
记者:哪一本书对您有较大影响?有什么书曾激发您的写作欲望吗?
张抗抗:各个年龄段受的影响是不一样的。童年喜欢安徒生、格林童话,少年喜欢《鲁滨逊漂流记》,青年喜欢《牛虻》,中年喜欢《九三年》《日瓦戈医生》,到了老年,越来越喜爱、钦佩茨威格的作品。前几年读了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她对极权文化冷峻犀利的揭示、不动声色的批判,读完后多日无法平静。我欣赏那些有思想、有力度、有新鲜感、有创造性的作品,比如残雪和阎连科。而不是那类看起来写作技巧完美、中规中矩,但思想平庸没有新东西的作品。任何一部书都有可能激起我的写作欲望。那些写得不太好的书,激起我写作欲望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能够写得比他好。优秀的书,激起我写作欲望的是:我怎样才能写得像他那么好。
记者:您会记笔记吗?喜欢快读还是慢读?
张抗抗: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但由于我读书通常较慢,性子又急,有时候会颠倒顺序从后面往前读。还经常要反复回头去看前面的段落,所以读书量始终不大。年轻时读书很多是借来的,必须做笔记。后来都是自己买的书,可以在书里夹纸条划道道了,一本书看完,顶上露出一层小条子的头。所以做笔记越来越少了。
记者: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张抗抗:任何时间地点,包括出差的旅途中,只要有空闲都可以读书。最喜欢当然是在自家书房里读书,可以静心读那些厚重的书,还可以划道、做记号什么的。比如宗璞先生的《北归记》。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这是一本我自己选择的、喜欢的、想读的书,而不是应出版社或朋友约请的“友情阅读”。最理想的阅读状态是:有很多空闲时间,面前放一堆初选出来的书,随意地、从容地一本本挑着读。一杯清茶或咖啡,读一会儿发一会儿呆,沉思或遐想。不需要惦记回答记者提问和采访,没有编辑催稿。可惜,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出现过。
记者:您读过最有意思的书是哪一本?
张抗抗:没有“最”,只有“非常”。中外、古今都有,不可能是一部两部,而是很多很多的“高山仰止”。比如《诗经》的那种意境、唯美、天然,《山海经》那种浪漫恣意的想象力和魔力,都是极有意思的。很多年前读过一本薄薄的小书《众神之车》,讲人类与外星智能生命和星外文明的关系,还有一本书探索香巴拉文化,也就是香格里拉背后隐秘的神性,都是我读过的非常“有意思”的书。我喜欢那些带有神秘、玄妙色彩,探寻宇宙奥秘的书。
记者:哪些书对您的思维影响最深?
张抗抗:佛陀、老庄、尼采、佛洛伊德的哲学著述。《九三年》《日瓦戈医生》《局外人》《一九八四》等文学作品。
记者:书架上最终留下来的是什么书?您会怎么处理自己的书?
张抗抗:我每隔一段时间会下决心处理书,但总是收效甚微。因为每一本书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扔掉卖掉都舍不得,它们来到我的书房,是一种缘分。即便是不熟悉的作者给我的赠书,我虽然没有时间看,但最后还是留下了,因为心里有一种对书籍的敬畏之心。图书捐赠是经常的,比如乡村和社区图书馆。
记者:在您读过的作品中,有发现被严重忽视或低估的吗?
张抗抗:当然有。比如中国古代战国时期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杨朱。他主张“贵己”“重生”“人人不损一毫”的思想,是道家杨朱学派的创始人。他的见解散见于《列子·杨朱篇》《庄子》《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在战国时期,有“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的现象,可见其学说影响之大。但他一直遭到儒家的压制,在我们以往的教科书中,把杨朱思想歪曲为“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的个人主义学说。其实杨子是中国古代思想家中,力主个人权利的了不起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