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等 往往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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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等 往往是一生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庄子》里这则寓言并非虚构,相传春秋时期实有其人,也实有其事。尾生的惊世骇俗之举传遍天下,并由此产生了一种表达,叫“抱柱信”,李白诗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引用的典故就是他。

尾生究竟为何而死,为情,为信?死得究竟对不对,值不值?这些问题自先秦时期就被广泛质疑,褒贬不一,《庄子》讲这个故事,批之:为名轻死,与磔犬流豕无异。

典故中的人物,大约都是非愚即痴,属于偏执狂一类。这个“殉”的故事,连殉情亦算不上,未免可惜,但我喜欢他的名字:尾生。

你不在家,我梳头给谁看?

《诗经·卫风·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思念的滋味,这首诗写得最婉转,一婉转,就有了无数情节,就有了无限心曲。

他是那般英武高大,那么杰出,在人群中看一眼就能记住,他就是我的丈夫。他手执长矛,奔赴前线为王打仗去了。我为他骄傲,这是真的;我不想他去,这也是真的。

她照镜子的时候,在镜中看见他的形象,看见他形象中的自己。他以不在的方式,更响亮地存在,填满她的日日夜夜,一片空白。时间定格在他出发东征的那天,从此,日子就只是重复它自己,她梳着头发,自言自语:“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女子梳头本身就是一首诗,如泻的秀发,美如黑夜,对镜有所思,弄妆梳洗迟。诗的前两章没有说思念,却无一字不是相思。

三、四章更奇。“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盼望下雨,却杲杲地出太阳。“其雨”两句,感觉含糊而丰富,当一个人无话可说,无可奈何时,总是不知不觉说到天气。怎么不下雨?要是下雨,她也许好受些,雨可以给她安慰,带给她庇护以及往昔。可偏又出太阳,令一切无处躲藏,阳光下的世界,有如一片废墟。

为他相思成疾,她说她甘心。然而她忧惧,不知他能不能回来。“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屋子北面有萱草,据说吃了可以忘忧,然而她的忧思太深,除非他回来,世上没有任何神药可以疗疾,且她愿意承受思念的痛苦。

思念一个人,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反之亦然。

天就要黑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离别总是牵动两个方向,前方和后方,这里和那里,彼此互为远方,互相眺望。行役诗的叙事亦如此,或写征人,或写思妇,互为歌唱。和《伯兮》一样,这首《君子于役》也是从思妇的视角,咏叹漫长的等待。一首隽永的诗,必定浓缩了生活的全部消息,而兴发的契机,往往在某个特殊时刻。《伯兮》是女子梳头之时,《君子于役》则是日之夕矣。我们对黄昏都有经验,白天即将逝去,黑夜正在来临,好像又过了一个轮回,这一天如同一生一世。我们内心升起深切的渴望,对离人的呼唤,就像暮色遍野。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还会不会回来,这才是等待中最漫长的部分,等待中的等待。知道他在外面行役,在她想象力所不及的某地,他何不马上回来?“曷至哉?”这个反问既悲哀,又天真,她忽然觉得他随时会回来。

那是零暗的一刻,魔法的一刻,亦真亦幻,几乎可以触摸。而她跌回了现实,看看四围:鸡已经早早安栖,太阳快要落山,羊牛正在回栏。一切如此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些幸福的牛羊,那些幸福的时光。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暮色又一次,带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带回了牛,带回了羊,而你仍在远方,叫我怎能不思量!

第二章虽是复唱,诗情却在加强。“君子于役,不日不月。”相比不知其期,这时只剩下等待,近乎虚无。不日不月,这样的汉语真好,日子不再是年华川流,白天不是白天,夜晚不是夜晚。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同第一章,这样的铺叙,我们不能简单视作环境描写,这是她的心情和氛围,是她呼吸的空气,是她饮下的每一口水。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思念到深处,无奈到极点,也只能归于希望他平安,在外不受饥渴,就像《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万千愁绪,无尽相思,最后也只能是一句“努力加餐饭”。

电影《冷山》与芥川龙之介

那天偶然看见一个标题,大意是“一天不回微信,这段关系就可以删了”,吃惊之余,打开略看了看,谈的是网络时代人们对什么都失去了耐心。

也许正因如此,等待一个人才是很浪漫的事,甚至等待本身就是幸福。电影《冷山》的爱情故事,不知在今天会不会有现实版,那种不确定的、漫无尽期的等待。尾生和女子还有个约定,电影中的男女才刚刚遇见,尚在暧昧的萌芽状态中,然而他们之间的爱情不言自明,自有一种大信:他冒死也要回去,她在绝望中一直等。

是什么让人活着?我想就是等待。其实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一个人,等待某个结果,等待一种生活。也许永远不会等到,也许明天就等来。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根据尾生的故事,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开头就是:“尾生伫立在桥下,等待着她的到来。”然后以尾生的行动带动故事发展,亦即是大水的步步到来,每一个行动,他都停下来环视张望,万物沉默如谜,隐忍着深不可测,“可是,她还没来”,如是七次,直到最后他淹死,尸体被河水漂去。

台湾诗人洛夫曾用现代诗演绎尾生的故事,或曰以现代诗重新解构典故,《爱的辩证》一题二式,其一曰《我在水中等你》,最后几行诗情飞扬:

水来

我在水中等你

火来

我在灰烬中等你

老实说,洛夫的诗并不比典故本身更有诗意,也没多少现代性,反而由于过度抒情,给人以肤浅的感觉。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并没有止于此,也远远超越了生死恋的主题,前面的铺叙重新讲述和回味典故,作者的天才展现在最后一段,使得有些呆板的中国古代故事,瞬间具有了现代的象征意蕴,也因此获得了更广阔而深刻的寓意。

小说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时隔几千年,他的灵魂历经沧桑流转,又托生为人了。他的灵魂就是如今附着在我身上的这个灵魂。所以,我虽然生活在现代,却干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来,一天到晚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一味等待着某种当来不来、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像那个尾生在黄昏的桥下,一直等待着那位始终未曾出现的恋人一样。”据《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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